京城的风,似乎比往年更冷了几分。
这股寒意,并非来自天时,而是源于人心。
崔府书房内,那尊前朝的青铜瑞兽香炉,正吐着宁神的紫烟。
礼部尚书崔岩,却全无半点宁静。
他面前的茶,已经换了第三道,依旧是凉的。
吏部左侍郎陈博文坐在他对面,脸色比那凉透的茶水还要难看。
“尚书大人,您都听说了?”
陈博文的声音嘶哑,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
崔岩没有作声,只是将一张刚从下人手中递来的纸,推了过去。
那是一张最廉价的麻纸,印刷粗劣,墨迹深浅不一。
纸上画着一幅涂鸦。
一个农夫,站在田埂上,旁边画着节气与对应的农事,下面歪歪扭扭地写着一行字。
“《春秋》者,记四时之变,以教万民不误农时也。”
陈博文的手,在颤抖。
《春秋》,微言大义,乃圣人笔削,是帝王之学,何其尊贵!
可在这张纸上,它竟被简化成了……一本给泥腿子看的农历!
“荒谬!荒唐至极!”
陈博文一掌拍在桌上,震得茶杯嗡嗡作响。
“他们……他们竟敢如此亵渎经典!”
“这还不是全部。”
崔岩的声音冷得像冰。
“国子监里,已经有监生在私下里讨论,说‘学而时习之’,是铁匠学会淬火,是木匠学会开榫。”
“他们说,‘大学之道’,就是把净水之法传遍天下。”
“他们说,我等穷经皓首,不过是抱着金饭碗讨饭吃的乞丐!”
说到最后一句,崔岩这位养气功夫深厚的大儒,牙关都咬得咯咯作响。
那林凡,人明明被他们困在了小院里。
可他的思想,他的“道”,却像瘟疫一样,通过那些寒门学子,传遍了京城的每一个角落!
他们本想用经义的牢笼困死他,结果他反手就把牢笼拆了,当成柴火,点燃了整座京城的人间烟火!
这种感觉,就像他们精心布置了一个陷阱,准备捕杀一头猛虎。
可一转眼,那猛虎却变成了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神龙。
他们所有的布置,都成了一个笑话。
“不能再等了!”
陈博文眼中凶光毕露。
“必须想办法,让他开不了口,进不了考场!”
崔岩缓缓摇头,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忌惮。
“晚了。”
“陛下在看着。”
“我们现在任何小动作,都会被视为心虚。”
“唯一的办法,就是在考场上,用我等的学问,将他彻底碾碎,证明他不过是个跳梁小丑!”
他的话语斩钉截铁,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因为他心中清楚,当一种思想开始传播时,就已经杀不死了。
……
与崔府的阴冷压抑截然不同。
东城的一处巷口,周子谦正被一群匠人围在中间。
他没有高谈阔论,只是用一根木炭,在地上画着杠杆和滑轮的简图。
“各位师傅请看,这便是林先生所说的‘力’之法。”
“只要用对了法子,一个人,就能撬起千斤巨石。”
一名满身肌肉的石匠,看得目瞪口呆,喃喃道:“这……这不是神仙法术吗?”
周子谦笑了,笑得无比自豪。
“这不是法术,这是道理,是‘格物’的道理。”
“先生说,圣人经典里藏着的,就是这些能让大家省力气、吃饱饭的道理,只是以前没人给咱们说明白罢了!”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叹与恍然大悟的呼声。
一股股质朴而滚烫的信赖与敬仰,化为无形的文气,升腾而起,汇入了那片正在改变颜色的京城文气之海。
无人注意的角落里。
一名身穿陈旧布袍,须发皆白的老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他便是国子监祭酒,王守一。
他本是听闻城中“异说”流传,心忧文道败坏,才微服前来查看。
可眼前的一幕,却给了他巨大的冲击。
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那些目不识丁的匠人眼中,迸发出了求知的火焰。
他看到圣人高悬于庙堂的道理,第一次与凡俗的劳作,产生了如此紧密的联系。
这不是亵渎。
这是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让圣道“活”过来的方式!
王守一浑浊的老眼中,渐渐亮起一抹精光。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转身,佝偻的背影融入人流,脚步却异常坚定。
他要去见一个人。
他要去亲眼看一看,那个搅动了满城风雨的年轻人,究竟是毁掉经典的“异端”。
还是……能为这腐朽文道,继往开来的“真圣”!
俊才馆那扇紧闭的院门,就在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