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毫笔的笔尖,悬在雪白的宣纸之上,一滴浓墨颤巍巍地凝聚,最终滴落,在纸上晕开一个漆黑的圆点。
整个书房,安静得能听见烛火爆开的轻微声响。
墨香、血腥气、还有周怀清身上散发出的那股肃杀之气,三者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周正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他看着林凡伸出手,握住了那支笔。
那只手,不久前还在微微颤抖,此刻却稳得像焊在了桌面上。
林凡没有立刻下笔。
他闭上了眼。
紫府文宫之内,那一点新绿轻轻摇曳,一股温润平和的气息流淌而出,涤荡着他身体的疲惫与伤口的刺痛。
他不再去想那些惊世骇俗的条陈,也不再去思考会掀起何等风浪。
他的心神,沉浸在一种奇妙的境界里。
他想起了那个扫叶僧。
想起了那把扫帚,顺应着“扫”之理,便能扫尽一切污秽。
那自己手中的笔,其“理”又是什么?
是记录?是描摹?
不。
是承载,是言说,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当这个念头通达的瞬间,林凡睁开了双眼。
他落笔了。
没有丝毫犹豫,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一行行瘦劲却充满力量的字迹。
“策一:破经义,重时务。”
他的笔速不快,但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带着千钧之重。
周怀清负手立于一旁,他的视线没有看纸,而是看着林凡的侧脸。
他看到这个浑身血污的少年,在书写这些足以颠覆一州文教的文字时,脸上没有半分的激昂或狂热,只有一种近乎于道的平静。
仿佛他不是在写一份策论,而是在陈述一个早已存在的事实。
“策二:立实践,开杂学。”
墨迹在纸上蔓延,周正看得分明,那些字迹的边缘,似乎都泛着一层淡淡的,难以察觉的光晕。
那不是文气的光芒,而是一种……意志的凝聚。
“策三:正文心,评品行。”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林凡将笔轻轻搁在了笔架上。
整篇策论,不足五百字,却字字诛心,句句如刀。
就在此时,书房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老爷,陈山长他们到了。”管家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惶急。
“让他们进来。”周怀清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书房的门被推开。
当先走进来的是府学山长陈博文,他身后跟着的,是府学资深教习孙乐山、钱经纶,以及被一同请来的大儒赵济世与郑玄经。
这五个人,几乎代表了整个青州府学界的最高层。
他们个个睡眼惺忪,衣衫不整,显然都是从被窝里被强行拽出来的,脸上都带着几分不悦和疑惑。
可当他们踏入书房,看清里面的情景时,所有人的睡意和不满,瞬间被惊骇所取代。
知府大人深夜传召,本就非同寻常。
而书房内,知府公子周正一脸焦灼地侍立,一个年轻人浑身是血地坐在书案后,空气中弥漫着血与墨混合的诡异气息。
“周大人,这……这是发生了何事?”陈山长年事已高,见到这般阵仗,心脏都漏跳了一拍。
孙乐山和钱经纶更是面色大变,他们的视线都落在了林凡的身上,惊疑不定。
唯有赵济世,在看到林凡的那一刻,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他走上前,伸手搭在了林凡的手腕上,片刻后,才微不可查地松了口气。
周怀清没有回答陈山长的问题。
他只是伸出手,指向桌上那份墨迹未干的策论。
“诸位,深夜请你们来,是想让你们看一样东西。”
陈山长颤颤巍巍地走上前,拿起那张宣纸。
只看了一眼,他的手便猛地一抖,宣纸险些脱手。
“荒唐!简直是荒唐!”
一声怒喝,不是出自陈山长之口,而是他身后的钱经纶。
钱经纶一把抢过策论,双目圆瞪,气得胡须都在发抖。
“破经义?我儒家学问,传承千年,圣人经典乃是立身之本!他一个黄口小儿,竟敢妄言要破除樊笼?这是要挖我儒学的根!”
他指着林凡,手指几乎要戳到他的脸上。
“还有这杂学!工匠之术,商贾之谋,乃是末流小道,怎可与圣贤学问相提并p论!让读书人去学这些,成何体统!简直是斯文扫地,斯文扫地啊!”
另一位教习孙乐山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脸色同样变得极为难看。
“正文心,评品行?更是笑话!德行乃是内秀,如何评判?由谁评判?此法一开,必然导致学子之间互相攻讦,拉帮结派,府学将再无宁日!此乃乱政之策,祸学之源!”
两位教习一唱一和,言辞激烈,将这份策论贬得一无是处。
陈山长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被这股气势压得说不出口。
周正气得脸都涨红了,刚要上前理论,却被周怀清一个眼神制止。
周怀清的视线,转向了始终沉默的赵济世和郑玄经。
“赵大儒,郑大儒,你们二位,怎么看?”
郑玄经是青州有名的经学大家,为人方正保守,他皱着眉,沉吟了片刻,才缓缓开口:“林凡此策,过于激进,恐动摇国本。尤其是破经义之说,老夫,断然不能苟同。”
他的表态,让钱、孙二人脸上露出了得色。
一时间,书房内,几乎所有人都站在了林凡的对立面。
压力,如同山岳,尽数压在了那个依旧端坐的少年身上。
“林凡。”周怀清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你的策论,四位大儒教习,三位反对,一位尚未表态。你自己,还有什么话要说?”
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了林凡身上。
钱经纶的嘴角,已经挂上了一抹冷笑。
在他看来,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案首,今夜过后,便会彻底沦为青州学界的笑柄。
林凡缓缓抬起头。
他没有去看那些义愤填膺的教习,而是看着知府周怀清。
“学生,确实有话要说。”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
“学生想问钱教习一句,您方才说,圣人经典,乃是儒学之根。那学生敢问,圣人着书立说,其本心,是为了让后人将他们的文章一字不差地背诵下来,还是为了让后人明白其中的道理,去经世致用,造福万民?”
钱经纶一滞,喝道:“强词夺理!不通读经典,何谈明白道理!”
“那学生再问孙教习,您说德行无法评判。那赵子岳才学不可谓不高,却心术不正,险些酿成大错。若府学培养出的,尽是这般有才无德之辈,于国于民,是福是祸?”
孙乐山面色一僵,冷哼一声,却无法正面反驳。
林凡站了起来。
他身上的伤口因为这个动作而抽痛,但他毫不在意。
他一步步走到那几位大儒面前,目光扫过他们每一个人。
“诸位先生,你们只看到了这策论的‘激进’与‘荒唐’。”
他伸出手,指了指自己胸口那道被血浸透的狰狞伤口。
“可你们,看到这身后的‘鲜血’与‘绝望’了吗?”
“就在半个时辰前,孙家的八名缚虎卫,在客栈门口,当街结阵,欲取我性命。为何?就因为学生在明伦堂上,说了几句‘公道’话。”
“学生这身血,不是白流的。”
“它告诉学生,只靠嘴皮子上的道理,是讲不通的。因为有些人,根本不跟你讲道理。”
“它也告诉学生,若制度不改,人心不变,今日死的是我林凡,明日,就会有无数个相信公道的读书人,死在这些世家的屠刀之下,悄无声息。”
林凡的声音,在寂静的书房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像是重锤,敲在众人的心上。
“这份策论,每一个字,都是用我这身血写出来的。”
“它不是在书斋里的空想,而是血淋淋的现实。”
“诸位先生可以反对它,可以斥责它。”
林凡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凌厉起来。
“但在此之前,请先回答学生一个问题。”
他看着众人,一字一顿地发问。
“若今夜,躺在血泊里的是你们的弟子,是你们的子侄,你们,还会觉得这份策论,荒唐吗?”
话音落下,整个书房,死寂无声。
钱经纶和孙乐山张着嘴,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周怀清看着这一幕,深邃的眼眸中,风暴正在平息,取而代之的,是钢铁般的决断。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那份策论,看也不看,直接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他看向依旧处于震惊中的陈山长等人。
“本官决定了。”
“明日清晨,于府学明伦堂,召开青州文会。所有府学学子、教习,皆须到场。”
“这份策论,将公之于众。”
周怀清的声音,斩钉截铁。
“让全青州的读书人,都来议一议,评一评!”
“这青州的天,是该变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