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前的空气中,那个被墨火烧出的漆黑空洞,迟迟没有愈合。
它就那么悬浮在那里,仿佛一道通往虚无的伤疤,无声地嘲笑着林凡的无力。
他靠着门板,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但心头涌上的寒意,却比刚才的灼痛更加彻骨。
这股力量,不是恩赐。
它是一个囚笼,一柄悬在神魂之上的利剑。
他得到了它,却也被它所困。
他不敢动,不敢想,甚至不敢有太强烈的情绪。
因为任何一丝涟漪,都可能引爆体内那片混杂着万民意志的金色海洋,将他自己炸得粉身碎骨。
就在林凡心神沉入谷底之时,院门外,传来了一阵叩门声。
笃,笃,笃。
声音不轻不重,沉稳而富有节奏,与衙役的恭敬和下人的谦卑截然不同。
林凡的心弦瞬间绷紧。
他强撑着站起,走到门边,深吸一口气,拉开了房门。
门外站着的,是赵济世。
这位大儒换下了一身庄重的儒袍,只穿着一件寻常的青色长衫,须发在晚风中微微拂动。
他没有看林凡苍白的脸,也没有在意他嘴角的血迹。
他的视线,越过林凡的肩膀,径直落在了房间内,那个尚未消散的漆黑空洞上。
赵济世的眉梢轻轻挑动了一下,浑浊的眼眸里,闪过一抹了然。
“众生愿力,其名为‘信’。信之则为神,不信则为魔。”
他迈步走进房间,声音平静,却仿佛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
“你把它,用错了地方。”
林凡的身体一震,他没有开口,只是默默地关上房门,对着赵济世,行了一个晚辈的礼。
他明白,这位大儒看穿了他的窘境。
赵济世走到书桌前,伸出干瘦的手指,在那漆黑的空洞边缘轻轻一点。
那道空间伤痕,立刻像是被抚平的褶皱,迅速弥合,消失无踪。
“天地灌顶,灌入你体内的,是青州府百年文脉,更是此一刻,满城百姓的念头。”
赵济世转过身,看着林凡。
“他们为何而喜?为何而赞?”
“是因你文采斐然?不全是。”
“是因你沉冤得雪,是因公道得以昭彰。他们赞赏的,是你诗词中那股不屈之风骨,那份浩然之正气。这股力量,从根子上,就刻着‘公义’二字。”
赵济世的话,字字句句,都敲在林凡的心坎上。
“你刚才,想做什么?”他问。
“……学生,想写一个‘守’字,守护己身。”林凡如实回答,声音有些干涩。
“错了。”
赵济世摇了摇头,语气里带着几分惋惜。
“你将这承载着万民公义的力量,用来求一个‘私’字,它自然会反噬于你。”
“这就像,你试图用传国玉玺,去砸开一颗核桃。玉玺不碎,你的手,便会先断。”
林凡的脸上,露出了恍然之色。
他之前只领悟到这力量承载着众生期盼,却没能想通这更深的一层。
“那……学生该当如何?”他诚心求教,“这股力量在学生体内,如同狂潮,学生不敢轻易引导,生怕……”
“堵不如疏。”
赵济世打断了他的话,缓缓踱步到窗前。
“你错在想要‘掌控’它,把它当成自己的私有之物。你应当做的,是‘引导’它,成为它的‘道标’。”
“道标?”林凡咀嚼着这个词。
“不错。你既然立下了‘为生民立命’的道心,那这便是你的根,也是你引导这股力量的唯一法门。”
赵济世回过头,神情变得严肃起来。
“从今往后,你动用此力的每一个念头,都不可出自于‘私’。你须时时刻刻,将自己的心,与这众生之愿,与这天地公道,合而为一。”
“你想守护己身,心中所想,便不该是‘我要活下去’,而应是‘留我此身,方能为万民伸张正义’。”
“你想攻击敌人,心中所想,便不该是‘此人该死’,而应是‘以此雷霆手段,荡尽世间不平事’。”
“以你的‘道’,为这股力量赋予一个‘名’。以你的‘心’,为这股力量指明一个‘方向’。如此,它便不再是噬人的猛兽,而是你手中,最锋利的剑。”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林凡眼前豁然开朗。
他体内那片狂暴的金色海洋,似乎也感应到了他心境的变化,翻涌的波涛,竟平息了些许。
“学生……明白了。”林凡再次深深一揖,这一拜,发自肺腑。
“明白,还不够。”
赵济世走到他面前,伸出两根手指,并指成剑,点在了林凡的眉心。
“老夫再传你一道静心法门,名为‘大梦观想法’。此法能助你于纷乱的众生之念中,守住本心,不至迷失。”
一股清凉的意念,顺着他的指尖,流入林凡的紫府文宫。
那并非什么复杂的功法,而是一副奇异的观想图。
图中,没有神佛,没有圣贤,只有一个孤零零的自己,盘坐于一片喧嚣的闹市之中。
周围人来人往,叫卖声、孩童嬉闹声、车马喧嚣声,汇成一片嘈杂的红尘之音。
而图中的那个“自己”,只是静静地坐着,听着,看着,任凭红尘拂面,我自岿然不动。
“记住,你只是一个‘观’者,不是‘参与’者。众生之念,可为我用,却不可乱我心。”
赵济世收回了手指,气息略微有些不稳。
显然,传授这道法门,对他亦有不小的消耗。
林凡立刻闭上双眼,按照那观想图的法门,心神沉入了紫府。
他不再对抗那片金色海洋中的嘈杂意念,而是将自己的意识抽离出来,化作那个盘坐在闹市中的“观”者。
喜悦,愤怒,期盼,赞赏,诅咒,怨毒……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画面,依旧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冲刷。
但这一次,它们再也无法撼动他的心神。
它们就像是闹市中的背景音,虽然存在,却无法干扰到那个静坐的“自己”。
而那片金色的文气海洋,也随着他心神的安定,彻底平息下来。
那些混杂其中的,驳杂的愿力“沙土”,不再是搅乱大海的污染物。
它们缓缓沉淀,落在了文宫的底部,化作了支撑着整片海洋的,厚重而坚实的基石。
那股来自神魂的灼痛感,彻底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
他能感觉到,只要自己的念头符合“公义”之道,便可轻易调动这片海洋的力量,掀起万丈狂澜。
许久,林凡缓缓睁开双眼。
他眼中的世界,澄澈通明。
他对着赵济世,郑重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
“先生再造之恩,学生没齿难忘。”
这一声“先生”,叫得心悦诚服。
赵济世坦然受了他这一礼,脸上露出一抹欣慰的笑意。
“孺子可教。”
他摆了摆手,“你的根基已稳,但真正的修行,才刚刚开始。”
“府学中的万卷藏书,能增你学识,却不能长你道心。真正的学问,不在书中,在人间。”
他走到门口,拉开了房门。
“明日,是府学报道的日子。但在此之前,老夫给你留一个功课。”
赵济世回头,看着林凡。
“去城南的‘百工坊’,那里是匠人汇聚之地。在那里待上一天,什么都不要做,就用你的眼睛去看,用你的心去听。”
“日落之后,再来文渊阁寻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又悟到了什么。”
话音落下,赵济世的身影,已经消失在了门外的夜色里。
只留下林凡一人,站在房中,遥望着城南的方向,久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