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主簿姓钱,在县衙里管着仓禀钱粮,是个油水丰厚的差事,平日里颐指气使惯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递上文书的青衫少年,起初还带着几分不屑。
可当他的视线扫过文书上“案首林凡”四个字,以及下方那方鲜红的县衙大印时,他脸上的倨傲瞬间就凝固了。
“林……林案首?”
钱主簿的声音有些干涩,手下意识地缩了回去,仿佛那份文书是什么烫手山芋。
他不是没听说过林凡的名字。
那首引动天地异象的诗,那位让同知大人都青眼有加的少年,早已传遍了青阳县的官吏圈子。
他怎么会跑到这尘土飞扬的工地来?
“钱大人,”林凡收回文书,神情没有半分得意,语气平和,“在下刚才听闻,工人们的伙食,似乎有些克扣。而且每日劳作十二个时辰,中间只有半个时辰的歇息,这与县令大人‘以工代赈’的初衷,似乎有些不符。”
他没有质问,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但这事实,从他这个新晋案首的嘴里说出来,分量却重若千钧。
钱主簿的额角,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克扣伙食,延长工时,这些都是他私下里做的手脚,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既能讨好上面,又能给自己捞些好处。
可现在,却被林凡当面点了出来。
“案首大人说笑了,”他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许是……许是下面的人办事不利,误会了,误会了。我这就去查!一定按足了份例,保证工人们吃饱歇好!”
“那就有劳钱大人了。”林凡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他转身,在无数流民敬畏又感激的注视下,缓步离开。
钱主簿看着他的背影,只觉得后背一阵发凉。
他明白,从今天起,在这青阳县,有些事,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做了。
……
县衙后堂。
王丞哲听完陈望夫子转述的工地一事,抚掌大笑。
“好!好一个林凡!他没有辜负本官的期望,更没有辜负他写出的那首诗!”
王丞哲在书房里来回走了几步,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
“他得了功名,没有想着去酒楼宴饮,夸耀自身,反而第一时间去了最苦最累的工地,为那些流民说话。此等胸襟,此等心性,青阳县的学子,有一个算一个,谁能比得上?”
陈望夫子捋着胡须,脸上也带着欣慰的笑意。
“此子,心有锦绣,更心怀苍生。他所说的‘文气源于民心’,并非空谈,而是他自己身体力行的道。”
王丞哲停下脚步,看向陈望夫子,神情变得郑重起来。
“夫子,如此良才,若只是让他埋首于故纸堆中,岂不是暴殄天物?”
陈望夫子心中一动,已然猜到了县令的想法。
“大人的意思是?”
“本官想聘请林凡,为县学教习!”王丞哲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授经义,不讲八股。就让他讲诗词,讲他那‘沟通天心与民意’的道理!”
这个决定,不可谓不大胆。
让一个刚刚考取童生功名的少年,去当县学的教习,去教导其他的学子,这在大乾朝,是闻所未闻之事。
陈望夫子沉默片刻,随即重重点头。
“大人英明。林凡之才,不在记诵,而在悟道。让他传道受业,或许,能为我青阳县学,开辟出一条新路。”
“好!”王丞哲一拍书案,“此事就这么定了!也让那些老学究们看看,什么才是真正的读书人!”
……
当林凡接到县令的正式聘书时,整个人都愣住了。
让他去当老师?
他看着手中的聘书,那上面的每一个字,都透着王丞哲对他的信任与期许。
他没有推辞。
因为他明白,这是一个机会。
一个能将自己的理念,真正传播出去,影响更多人的机会。
三日后,县学明伦堂。
林凡将要开讲第一堂课的消息,早已传遍了整个县学。
这一日,偌大的讲堂,座无虚席。
不仅是普通的学子,就连许多平日里不常露面的老教习,也悄悄地坐在了后排,想看看这个声名鹊起的少年,到底要讲些什么名堂。
在这些老教习中,有一位资历最老的王明远夫子。
他年过六旬,须发皆白,在县学执教超过三十年,向来以治学严谨,恪守古法着称。
他看着那个站在讲台上的年轻身影,轻轻哼了一声,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不以为然。
在他看来,让一个黄口小儿登堂讲学,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是对圣人经典的亵渎。
林凡没有理会那些复杂的视线。
他站上讲台,环视一圈,没有说任何开场白,而是提出了一个问题。
“诸位同学,在你们看来,诗,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堂下的学子们都愣住了。
诗是什么?
诗是言志,是载道,是圣人教化之言,是科举晋身之阶。
这些答案,他们倒背如流。
见无人应答,林凡笑了笑,继续说道:“有人说,诗是风花雪月,是才子佳人的唱和。也有人说,诗是金戈铁马,是建功立业的豪情。”
“这些都对。”
他话锋一转。
“但在我看来,诗,首先是一种声音。”
“是你们腹中饥饿时,肠胃发出的声音;是你们看到不公时,心中发出的声音;是那万千民工在工地上,挥汗如雨时,口中发出的号子声。”
他没有引用任何一句经典,说的全都是最朴素,最直白的大白话。
可这些话,却像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所有学子心中一扇从未触碰过的大门。
原来……诗,可以是这样的?
林凡的声音,在安静的讲堂里回响。
“你们的笔,不应该只用来抄录经典,更应该用来记录你们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心里感受到的真实。去写田间的麦浪,去写街边的叫卖,去写母亲鬓角的白发,去写工匠粗糙的双手。”
“当你能用你的笔,将这些最真实的声音记录下来,让看的人感同身受时,你的诗,便有了根。你的文气,便有了源。”
“这,便是我今天要讲的,诗词之道,源于本心,映照苍生。”
一堂课,很快结束。
林凡没有讲任何高深的技巧,却为所有人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
当他宣布下课时,整个明伦堂先是寂静无声,随即,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学子们纷纷起身,对着林凡,深深地鞠躬行礼。
这一拜,拜的不是他的案首功名,而是他传授的“道”。
郑谦等人更是激动地冲上前来,将林凡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着问题。
就在这片热烈的氛围中,一直冷眼旁观的王明远夫子,缓缓站起了身。
他没有看被众星捧月的林凡,而是叫住了一个正要离开的学子。
那学子见到他,慌忙行礼:“王夫子。”
王明远扶了扶眼镜,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冷意,清晰地传到了林凡和周围人的耳朵里。
“取巧之言,惑人心智。莫要忘了,圣人经典,才是万世不移的基石。舍本逐末,终将误入歧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