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望枯坐了一夜,干涩的眼睛死死盯着这张从林凡枕下找到的,画着粮仓的简图。
他的学生在一旁研着墨,大气也不敢出。
昨夜的奔走,换来的多是闭门羹和推诿。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他尝了个透。那份准备联名上书的状纸,此刻就压在砚台下,上面的三五个名字,显得如此孤单无力。
“老师,这……画的是什么?”学生小声问。
“鱼……”陈望用指节敲了敲那个粗糙的图样,“周三……是时间。鱼,可以是地点,也可以是人。”
青阳县最大的鱼市在城南,可那里跟官仓八竿子打不着。姓“余”或姓“于”的,县里倒是有几户,但都是些寻常百姓。
线索,似乎又断了。
“老师,您先歇歇吧。”学生端来米粥,“您再这么熬下去,身子骨受不住的。”
陈望摆了摆手,正要说话,书院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
不是衙役的脚步,也不是富商的车马,而是……孩童们嬉笑打闹的吵嚷声,还夹杂着几句不成调的歌谣。
“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
“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稚嫩的童声,唱得七零八落,却清晰地钻进了陈望的耳朵里。
他猛地站了起来,快步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
只见街道上,几个七八岁的总角小儿,正拿着树枝当刀剑,追逐打闹。其中一个孩子被另外几个围住,他便挺起小胸膛,有模有样地高声背诵着那首诗。
背完,还学着大人的口气,得意洋洋地喊:“妖术!我是怪物!快跑啊!”
然后一群孩子便笑着闹着,作鸟兽散。
陈望怔住了。
他身后的学生,也听到了,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老师,这……这是林凡师兄的诗!怎么……怎么连孩子们都会背了?”
陈望没有回答,他只是默默地关上窗,拿起桌上的那碗粥,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走。”
“老师,去哪?”
“去听书。”
……
青阳县最大的茶楼,悦来轩,今日座无虚席。
往日里,这个时辰,茶客们多是听些才子佳人的风流韵事,或是前朝将军的征战传奇。
可今天,所有人的耳朵,都竖着,听着台上一位新来的说书先生。
那先生四十来岁,面皮白净,穿着一身半旧的青布长衫,手里没拿惊堂木,只握着一把折扇。
“……要说咱们这位林凡公子,那可真是屈比窦娥,冤比小白菜啊!被那李家大少爷李承风诬陷入狱,严刑拷打,愣是没屈服!眼看就要被当众斩首了,诸位,你们猜怎么着?”
先生卖了个关子,端起茶碗润了润嗓子。
底下立刻有人不耐烦地喊:“别卖关子了!后来咋样了?那刀不是停了吗?”
“就是就是!我三叔家的表侄子当时就在场,说那天,天都变颜色了!”
先生嘿嘿一笑,折扇“啪”地一合。
“这位客官说得不差!天,确实变了颜色!就在那鬼头刀离林公子脖子只有一指宽的时候,林公子开口了!”
他清了清嗓子,学着那天的情形,将声音压得嘶哑,却又带着一股子不屈的劲儿,一字一顿地念道:
“千——锤——万——凿——出——深——山!”
满堂,瞬间一静。
所有茶客,不论是商贾还是贩夫,都屏住了呼吸。
说书先生的情绪也上来了,他站起身,在台上踱步,声音愈发高亢:
“第二句!‘烈火焚烧若等闲’!话音刚落,好家伙!那刽子手手里的鬼头刀,‘噌’的一下,变得跟刚从火炉里拿出来一样,通红!把那刽子手的手都给烫熟了!‘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咔嚓,断成两截!”
“哗——”
满堂哗然!
“真的假的?刀都烧红了?”
“还能有假!我可听说了,那行刑台都裂了!跟被雷劈了似的!”
先生一拍大腿:“可不是嘛!第三句,‘粉身碎骨浑不怕’!整座行刑台,当场就塌了!那监斩的李大少爷,吓得是屁滚尿流,当场就瘫了!”
茶楼里,响起一片哄笑和叫好声。
那股子憋屈劲儿,仿佛随着这故事,一起抒发了出来。
陈望和他的学生,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
学生听得是热血沸腾,一张脸涨得通红。
陈望却只是默默地喝着茶,浑浊的眼睛里,映着台上的那个人影,不知在想些什么。
“最后一句!”说书先生将折扇指向屋顶,声音里充满了敬畏与向往,“‘要留清白在人间’!此句一出,天地失色,风云倒卷!一道白光从林公子身上冲天而起,把那昏黄的天都给冲散了!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一下子就回来了!”
“这,就是鸣志之诗!这,就是文曲星下凡!”
“好!”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整个茶楼都沸腾了。
掌声,叫好声,茶碗的碰撞声,汇成了一股热浪。
“这诗写得真他娘的解气!”
“什么狗屁李家,在文曲星面前,屁都不是!”
“这案子要是不重审,天理不容!”
民意,如沸。
陈望放下了茶杯,脸上那彻夜未消的疲惫,似乎被这股热浪冲淡了许多。
他以为自己是孤军奋战,却忘了,公道二字,早就刻在人心里。
李家可以堵住官员的嘴,可以吓退畏惧的乡绅,却堵不住这满城的悠悠众口。
他站起身,在满堂的喧嚣中,带着学生,悄然离去。
“老师,我们……”
“回去。”陈望的脚步,比来时稳健了许多,“等。”
他相信,这股风,很快就会吹进县衙。
……
县衙,大牢深处。
潮湿,阴暗,散发着霉味。
王丞哲就坐在那张简陋的木桌后,面前是同样沉默的林凡。
他已经在这里待了整整一个时辰。
他问了所有能问的问题,关于账本,关于人证,关于李家的所有细节。
林凡的回答,与卷宗上并无二致。
不是林凡不配合,而是这个局,做得太干净了。
所有的证据链,都完美地指向林凡贪墨,没有一丝破绽。
“李家,不会把真正的账本,放在一个能被你轻易找到的地方。”王丞哲揉着眉心,声音里透着一股乏力。
他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死循环。
没有证据,就动不了李家。
动不了李家,就拿不到证据。
“大人。”林凡忽然开口,“草民有一物,或许能有用。”
说着,他凭着记忆,用手指蘸着茶水,在桌上画出了那张粮仓的简图,和那个鱼的符号。
“这是草民被捕前,无意中记下的。周三,画着鱼的标记……”
王丞哲死死盯着那个符号,眉头紧锁。
就在此时,牢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大人!大人!”
张捕头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种混杂着兴奋和荒唐的古怪神情。
“出事了!大人,外面……外面全乱了!”
王丞哲心里一沉:“李家动手了?”
“不是!”张捕头喘着粗气,摆着手,“是……是林凡的诗!”
“现在满城都在传!茶楼里的说书先生,街上跑的娃娃,都在念那首《石灰吟》!”
“都说……都说林凡是文曲星下凡,是天大的冤案!百姓们群情激奋,都嚷嚷着要县衙给个说法!”
张捕头一口气说完,牢房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安静。
林凡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自己那首为了活命而吟的诗,竟然会造成这么大的动静。
王丞哲也愣住了。
他缓缓地,缓缓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看着眼前一脸错愕的林凡,又看了看桌上那个尚未干涸的、鱼的图样。
李家堵死了所有的路。
可他们没想到,林凡自己,用一首诗,在城里,为自己凿开了一条路。
一条由民心铺就的路。
王丞哲的眼睛里,那份被知州来信压下去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并且,比之前烧得更旺,更亮。
他忽然笑了起来。
“张捕头。”
“属下在!”
“去,把本官那面‘明镜高悬’的匾,给我挂到县衙大堂正中央去。”
“再发下告示,就说三日后的公审,本官,欢迎青阳县所有百姓,前来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