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凡的脚步没有停下。
他甚至没有完全转过身,只是侧过脸,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身后那张因怨毒而显得有些扭曲的俊朗面孔。
“聒噪。”
两个字,轻飘飘地,从他的唇边逸出。
没有愤怒,没有反驳,甚至没有一丝情绪的起伏,就像在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作响的夏日飞蝇。
说完,他便回过头,再不看对方一眼,迈步踏入了考场那高大而肃穆的大门。
赵子轩脸上的冷笑,瞬间凝固。
他准备好了一肚子羞辱与威胁的说辞,准备好了欣赏林凡那或惊或怒的表情。
可他等来的,只有那两个字,和那个决绝离去的背影。
那份被彻底无视的屈辱,比任何激烈的言语反击,都更加让他气血翻涌,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你……”
他指着林凡的背影,一个字卡在喉咙里,半天说不出来。
周围的考生们,纷纷投来异样的视线,那视线里有好奇,有看热闹的戏谑,更有对赵子轩的几分同情。
这位世家公子,今日出门,怕是没看黄历。
考场之内,是另一番天地。
数百个独立的考棚,整齐地排列开来,形成一片沉默的森林。
空气中弥漫着墨汁与新纸张混合的独特气味,压抑而又庄重。
考生们按照自己的考号,鱼贯而入,各自寻找到位置。
整个过程,除了脚步声与偶尔的衣物摩擦声,再无半点杂音。
林凡找到了自己的考棚。
一个狭小的,仅容一人转身的空间,一张木板,一把椅子,便是未来三天,他要战斗的全部阵地。
他放下考篮,没有立刻整理文具,而是盘膝坐下,闭上了双眼。
心神,再一次沉入那片熟悉的内景。
他要将外界的一切干扰,彻底摒除。
赵子轩的威胁,周围考生的紧张与期盼,都化作无形的尘埃,在他的心湖之外,飘散无踪。
“当——!”
一声悠长的钟鸣,响彻考场。
所有考生精神一凛,坐直了身体。
一名身穿四品官服,面容严肃的中年官员,走上了考场前方的高台。
他是本次府试的副主考,来自礼部的王侍郎。
“府试之规,尔等听真。”
王侍郎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了每一个角落。
“其一,考卷弥封。入场之后,所有考卷,皆由巡考官吏当场分发,考生于卷首写下姓名籍贯,再由专人糊名,付以考场编号。考试结束,卷收之时,若弥封有损,考卷作废。”
随着他的话语,一队队吏员开始分发考卷。
林凡睁开眼,接过那张质地优良的宣纸。
他的感知,随着那名分发考卷的吏员移动。
当那吏员经过赵子轩的考棚时,林凡“看”到,那吏员递过考卷的手指,在卷角的位置,用指甲,留下了一道极轻,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压痕。
而赵子轩,接过考卷后,不着痕迹地,用拇指在那压痕上,轻轻摩挲了一下。
一个无声的,心照不宣的信号,已经完成。
林凡的心,没有半分波澜。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等手段。
王侍郎的声音,继续响起。
“其二,誊录复核。所有考卷,收上之后,将由府中誊录生,以朱笔重新誊抄一遍,再送交考官批阅。此举,为防舞弊,亦为保公允。”
高台之下,一排早已等候多时的,身穿统一青衣的誊录生,对着高台躬身一揖。
林凡的感知,如水银泻地,从那些誊录生的身上,一扫而过。
大部分誊录生的气息,平和,中正,是纯粹的文吏之气。
但其中,有那么三五人,他们的气息中,缠绕着几缕与赵子轩,以及城南某些世家大族同源的,属于权势与富贵的气运。
若自己的考卷,落入这些人手中……
林凡的指尖,在冰冷的木板上,轻轻划过。
“其三,三审定评。”
王侍郎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几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考卷经初审、复审,取前一百名,呈送三位主考大人,会审定夺。”
“钱经纶,钱大儒。孙乐山,孙大儒。赵济世,赵大儒。”
“三位主考,将各自评阅。最终名次,取三位主考之共识。甲等前十,必须,我说的是必须,得到至少两位主考大人的共同举荐。若有争议,则以三位主考的评语为凭,由知府大人,亲自裁断。”
此言一出,考场内响起一阵细微的,压抑不住的骚动。
许多消息灵通的考生,脸色都变了。
这个规则,比往年,严苛了太多。
三位大儒,风格迥异,人尽皆知。
钱大儒重法度,厌浮华。孙大儒好风月,斥杀伐。赵大儒主经世,轻空谈。
想写出一份,能同时取悦其中两位的文章,何其之难?
这已经不是在考文采,这是在考揣摩人心,在考站队。
稍有不慎,即便文章写得天花乱坠,只要触了某位主考的逆鳞,便可能直接被打入凡尘。
赵子轩的嘴角,在他自己的考棚里,无声地,勾起一抹得意的弧度。
他知道,这张网,已经为林凡,彻底织好。
林凡,你不是写出了“杀人不要钱”吗?
孙大儒那一关,你便过不去。
你不是一介死囚出身,无根无萍吗?
看重家世传承的钱大儒,又岂会青眼于你?
至于赵大儒……
他赵子轩的父亲,与赵大儒,可是门生故旧。
三去其二,你林凡,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进入前十。
这场考试,从规则宣布的这一刻起,对他林凡而言,就已经结束了。
林凡低着头,看着面前那张空白的考卷。
老教习的话,李主簿的刁难,赵子轩的威胁,以及刚刚宣布的,这字字句句都透着杀机的规则。
所有的线索,在他的脑海中,串联成了一幅完整而清晰的画卷。
这是一场,为他量身定做的围杀。
“当——!”
又一声钟鸣。
这是考试正式开始的信号。
一名吏员,将一块写着考题的木牌,高高挂在了高台之上。
所有考生,齐齐抬头。
只见那木牌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一行大字。
“论,法、理、情,于新城南坊市营造规划中之权衡。”
一瞬间,整个考场,落针可闻。
无数考生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这道题……太毒了。
法,是钱大儒的根本。
情,是孙大儒的偏好。
理,是赵大儒的学说。
而新城南坊市,更是直接牵扯到了府衙的政绩,黑水帮的利益,以及赵家等一众世家的根本。
这是一个火药桶。
这是一道送命题。
无论怎么写,都会得罪一方,甚至得罪两方。
想要在法理情之间,做到完美的权衡,让两位以上的主考都满意,简直是痴人说梦。
赵子轩看到题目,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狂喜的表情。
这题目,简直是天助我也!
他只需要稳稳地,站在他父亲的盟友,赵大儒的立场上,以“理”为核心,兼顾“法”,便能立于不败之地。
至于“情”?孙大儒的喜好?
那是什么东西,能比得上实实在在的排名重要吗?
他幸灾乐祸地,朝着林凡的方向,瞥了一眼。
他仿佛已经看到,那个乡下小子,抓耳挠腮,下笔维艰,最终只能交上一份得罪所有人的废纸。
然而,林凡的反应,再次出乎了他的预料。
在那一片死寂与惶恐之中,林凡只是静静地,看着那道题目。
他没有惊慌,没有为难,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头。
他只是看了一会儿,然后,便缓缓地,低下了头。
他拿起了墨锭,开始在砚台里,不疾不徐地,研墨。
一圈。
又一圈。
那沉稳而富有节奏的动作,与周围那些焦躁不安的考生,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墨,渐渐浓了。
他提起笔,饱蘸墨汁,悬于卷上。
他要写的,不是一篇四平八稳的权衡之作。
他要用他的笔,在这张考卷上,画出那幅他早已了然于胸的,城南坊市的罪恶地图。
他要将那盘根错节的法、理、情,彻底撕开,揉碎。
然后,再用他自己的方式,建立一个新的秩序。
笔锋,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