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送爽,卷起漫山遍野的金色波浪。
距离那场公堂对峙,已过去三个月。
青阳县,城西。
曾经被乡绅们当作鸡肋丢出来的五百亩劣地,此刻却成了整个县城最扎眼的地界。
沉甸甸的稻穗,将稻秆压弯了腰,一株株饱满得几乎要炸开。放眼望去,金黄一片,无边无际,空气里弥漫着谷物成熟的浓郁香气,闻上一口都觉得踏实。
钱老爷站在田埂上,身上那件崭新的绸缎长衫,与这泥土气息格格不入。
他伸出手,有些笨拙地从稻穗上捋下一把谷粒,放在掌心。
粒粒浑圆,颗颗饱满,泛着诱人的光泽。
他的手在微微发抖。
这三个月,他和其他几个乡绅,被迫在“农事改良司”里当着“听差”,每天跟着林凡派下来的老农,学习那些闻所未闻的耕作方法。
从一开始的屈辱、不屑,到后来的惊疑、震撼,再到现在的狂热。
他亲眼看着这片连草都长不好的石头地,如何一步步变成了如今的米粮川。
他家的上等水田,一亩地最好的年景,也不过收个三石粮食。
可眼前这片地,只看长势,一亩地产出五石,都算是往少了说!
五石!
这个数字,像一团火,在他胸膛里熊熊燃烧。
什么颜面,什么屈辱,在这一眼望不到头的金黄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钱兄,看傻了?”
孙老爷从另一边走了过来,脸上是同样复杂的神情,既有肉疼,又有藏不住的兴奋。
“这……这真是咱们的地里长出来的?”钱老爷的声音有些干涩。
“可不是嘛。”孙老爷嘿嘿一笑,压低了声音,“我昨晚偷偷算了一笔账,光这五百亩地,一季的收成,就顶得上咱们过去两年的总进项了!”
胡万德拄着一根拐杖,慢悠悠地踱了过来。
他的腿伤早已好了,但那场公堂杖责,却成了他心里永远的疤。
可此刻,看着眼前的丰收景象,他那张老脸上,再也寻不到半分怨毒,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复杂。
他输了。
输得心服口服。
他不是输给了王丞哲的权势,也不是输给了林凡的计谋,而是输给了眼前这片实实在在、能让所有人填饱肚子的粮食。
……
青阳县城,从未像现在这般热闹过。
街面上,人来人往,摩肩接踵。
以往那些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的百姓,如今脸上都挂着笑,脚步都透着轻快。
集市上,肉铺的案板上,第一次在非年非节的日子里,被抢购一空。
布庄里,平日里无人问津的细棉布,也被几个刚领了工钱的农妇,咬着牙扯上几尺,准备给家里的孩子做件新衣裳。
“李班头,巡街呢?”一个卖炊饼的汉子,热情地递过来一个热腾腾的炊饼。
李班头摆了摆手,没要,但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止不住。
“瞧你这生意好的。”
“那还不是托了林大人的福!”汉子咧开大嘴,“现在家家户户都有余粮,手里有了几个闲钱,谁还舍不得吃口好的?我这炊饼,一天卖的都快赶上过去十天了!”
李班头笑着点点头,继续往前走。
他看着街道两旁焕然一新的景象,心中感慨万千。
他当了十年衙役,见惯了青阳县的萧条与贫苦。
他从未想过,一个人的出现,能在短短几个月内,让一座死气沉沉的县城,彻底活了过来。
县衙的粮仓,早已被塞得满满当当。
王丞哲不得不下令,临时征用了城中几处闲置的大宅院,用来堆放新收上来的粮食。
即便如此,粮仓依旧告急。
公堂之上,王丞哲看着底下各村里正报上来的收成数目,拿着毛笔的手,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抖动。
他看向站在一旁的林凡,这个清瘦的少年,正平静地看着那堆积如山的账册,仿佛这一切,都在他的意料之中。
“林凡。”王丞哲放下笔,声音里带着一种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激动,“你……给青阳县,换了人间啊。”
林凡拱了拱手。
“大人言重了。”
“这是百姓自己的勤劳所得,学生不敢居功。”
王丞哲哈哈大笑,心中的一块大石,彻底落了地。
当初力排众议,支持林凡,他承受了巨大的压力。
如今,这满城丰收,万民笑颜,就是对他最好的回报。
“功就是功,过就是过。”王丞-哲收敛了笑容,正色道,“农事司的差事,你办得很好。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林凡沉吟片刻,开口道:“粮食太多,也是个问题。”
“本地消耗有限,若不能及时发卖出去,积压在仓库里,不仅容易腐坏,更会打击农户来年耕种的兴致。”
“谷贱伤农,这个道理,本官懂。”王丞哲点了点头,眉头又皱了起来,“可我青阳县地处偏僻,商路不畅,想要将这么多粮食运出去,卖上好价钱,难啊。”
林凡微微一笑。
“大人不必担忧。”
“好酒不怕巷子深,好米……自然也不愁卖。”
他话音刚落,一名衙役神色匆匆地从外面跑了进来。
“报——”
“大人,林司官!”
“外面来了一支大商队,指名道姓,要见林司官!”
王丞哲一愣,和林凡对视了一眼。
“商队?哪来的?”
“看旗号,好像是……是从府城那边过来的!领头的人自称姓张,说是江南最大的粮商,沈万三的管家!”衙役气喘吁吁地回答。
沈万三!
王丞哲心头一震。
这个名字,在整个江南,都如雷贯耳。
据说此人富可敌国,掌握着江南近三成的粮食贸易,连府城的知府大人,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
这样的大人物,怎么会派人来小小的青阳县?
他下意识地看向林凡,却见后者脸上并无多少意外。
林凡心中了然。
那封寄往府城的信,起作用了。
信是写给前世一位有过几面之缘的同窗,那人如今正在府城沈家的账房里当差。
信中,他只略略提了一句,青阳县今年新法耕种,或有余粮,品质上佳。
他没指望对方能帮上大忙,只是闲棋一子。
却没想到,这沈万三的嗅觉,竟如此灵敏。
“宣。”王丞哲定了定神,沉声发令。
片刻后,一个身穿锦袍,面容精明的中年人,迈着四平八稳的步子,走进了公堂。
他先是对着王丞哲,不卑不亢地行了一礼。
“草民沈全,见过王大人。”
随后,他的视线,便落在了林凡身上,仔细打量了一番,眼中闪过一抹讶异,但很快便被精光所取代。
他再次拱手,这一次,态度明显要恭敬许多。
“想必这位,便是林凡,林司官了。”
林凡淡然回礼。
“沈管家,有何指教?”
张全笑了笑,开门见山。
“指教不敢当。”
“草民此来,是奉了我们东家的命令,想和林司官,谈一笔生意。”
他顿了顿,伸出三根手指,声音清晰地传遍了整个公堂。
“我们东家,想包下贵县,未来三年,所有的余粮。”
“价格,比市价,高三成!”
此言一出,满堂俱静。
连王丞哲,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高出市价三成,包圆三年!
这是何等惊人的手笔!
这笔生意若是做成,整个青阳县的财政,怕是立刻就能翻上几番!
张全满意地看着众人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自信的弧度。
他缓缓地,说出了后半句话。
“不过,我们东家,有一个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