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
陈望夫子冲了进来,平日里拿笔杆子的手,此刻正死死攥着一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他的脸色,是一种混杂着愤怒与无力的灰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林凡……”
老夫子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一般。
林凡放下手中的笔,从老师手里接过那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潮的纸。
那是一张抄录下来的告示,上面用工整的馆阁体,列着此次县试一众考官的名讳。
他的视线,落在了最顶端,那个被圈出来的名字上。
主考官:县丞,钱德。
“这位钱县丞,可是与李家有姻亲关系的那位?”林凡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将那张名单轻轻放在了桌上。
这句平静的问话,却像一根针,刺破了陈望夫子强撑着的气球。
他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抱着头,痛苦地呻吟出声。
“何止是姻亲!钱德的独子,娶的是李绍元嫡亲的侄女!这两人在县里,早已是穿一条裤子,沆瀣一气!完了……这下全完了!”
老夫子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满是绝望。
“这是个死局!是李绍元给你布下的天罗地网!他就是要让钱德做这个主考官,他就是要让你永无出头之日!你的文章写得再好,又有何用?只要钱德在你的卷子上画个叉,你这一辈子的前程,就都断送了!”
“老夫不服!老夫要去府衙告状!要去州府告状!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
陈望激动地站起身,作势就要往外冲。
“老师。”林凡站了起来,扶住了情绪激动的老人,将他重新按回椅子上,又为他倒了一杯温茶。
“您先息怒。”
“我如何息怒!”陈望一把推开茶杯,茶水溅出,洒了一桌,“火都烧到眉毛了,你这孩子,怎么还能如此镇定!”
“因为这并非死局。”林凡看着老师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地开口,“这只是李绍元,图穷匕见罢了。”
陈望愣住了。
林凡继续分析道:“老师您想,李绍元费尽心机,又是散播流言,又是安插主考官,所求为何?”
“自然是想让你名落孙山!”
“不只如此。”林凡摇了摇头,“他要的,不只是我落榜,更是要我身败名裂。他要坐实我‘江郎才尽’的流言,要让所有人都觉得,我林凡就是个欺世盗名的骗子。”
“所以,他们最希望看到的,不是一张被钱德强行黜落的惊艳文章。而是我心神大乱之下,在考场上写出的一篇狗屁不通的劣作。”
“那样一来,钱德甚至都不需要做什么手脚,我便自己证明了那些流言,自己断送了前程。这,才是他们最想要的结果。”
林凡的一番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陈望夫子的头顶。
他激动的情绪慢慢平复,可眉宇间的忧虑却更深了。
“可……可这阳谋,又该如何去破?你身处局中,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算计之内,这心理上的压力,寻常人如何能承受得住?”
林凡没有直接回答。
他只是重新拿起笔,在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清白。”
而后,他抬起头,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
“老师,学生别的没有,唯有这颗心,还是干净的。他们想用污水泼我,想用泰山压我,那便让他们来好了。”
“学生只要写出平生最好的文章,将它干干净净地摆在所有人的面前。至于结果如何,是金是石,自有公论。”
他的话语,带着一种超乎年龄的沉稳与通透。
那不是少年人的意气用事,而是一种洞悉了事物本质后的绝对自信。
陈望看着眼前的学生,看着他那双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中翻江倒海。
他忽然觉得,自己之前所有的担忧,似乎都有些多余了。
这个学生的心,他的“文心”,远比自己想象的,要坚固得多。
接下来的几天,青阳县城里的风向,变得更加诡异。
关于林凡的流言,又有了新的版本。
茶馆里,有说书人绘声绘色地讲着,说林凡为了县试过关,不惜重金,夜探县丞府邸,结果被钱德大人义正言辞地赶了出来。
酒肆中,有酒客高谈阔论,说林凡其实早就买通了某位副考官,考题都已提前泄露。
这些流言,传得活灵活现,仿佛亲眼所见。
一时间,林凡从一个“江郎才尽”的骗子,又多了一个“品行不端,投机钻营”的标签。
县学里的气氛,也彻底变了。
之前那些敬畏和疏远,如今变成了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幸灾乐祸。
学子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对着林凡的背影指指点点,声音不大,却充满了恶意。
他们仿佛已经看到,这个曾经惊艳了全城的年轻人,即将在县试的考场上,摔得粉身碎骨。
对于这一切,林凡置若罔闻。
他依旧每日准时到陈望夫子家中,研习八股章法,探讨策论时弊。
只是到了夜里,他不再练习文章。
他会盘膝坐在小屋里,闭上双眼,将自己的心神,沉入丹田。
外界的喧嚣,那些恶意的揣测和污蔑,仿佛变成了另一种形式的“杀伐之气”,无孔不入地想要侵蚀他的心神。
林凡不抗拒,也不驱散。
他只是静静地感受着这些负面的“能量”,而后,用自己的意念,将体内的文气,构建成一个又一个稳定的,散发着温润光芒的几何结构。
这些负面能量,一靠近他,就像是撞上了一面光滑的镜子,被悄无声息地折射开去,无法伤及他分毫。
他的心境,在这场无声的舆论风暴中,非但没有被动摇,反而被打磨得愈发通透,圆润。
县试前夜。
整个青阳县灯火通明,无数的学子,在做着最后的努力,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焦灼的气息。
林凡的小屋,却是一片宁静。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打坐,只是在认真地擦拭着自己的笔墨纸砚,将它们一一放入考篮。
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郑重的仪式感。
就在他准备吹灯歇息时。
“吱呀——”
一张薄薄的纸条,从门缝下,被无声地塞了进来。
林凡的动作停住了。
他走到门边,弯腰,捡起了那张纸条。
展开。
上面只有五个墨迹未干的字,笔迹陌生而潦草。
“题:君子不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