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负责守城的民壮,警惕地打量着眼前这个外乡口音的书生。
城墙上,王县令的嘶吼声犹在耳边,黑风寨三个字,像一块烙铁,烫在每个青阳县人的心上。
这时候,任何一个陌生面孔,都显得可疑。
“林秀才?”民壮握紧了手里的长枪,语气生硬。
“他现在可是我们青阳县的宝贝,谁也不能动!”
“你找他做什么?”
年轻书生似乎没料到会是这种反应,愣了一下,随即苦笑着摆了摆手。
“兄台误会了,在下宋清辉,从玉山县而来,久仰林兄大名,特来拜会,绝无恶意。”
“拜会?”民壮上下扫了他几眼,撇了撇嘴。
“现在全城戒严,防备山匪攻城,谁有空让你拜会?”
“你要是真没歹心,就去客栈里老实待着,别到处乱跑!”
说罢,他不再理会宋清辉,扛着长枪,匆匆跟着一队人,朝着城墙的另一处防线跑去。
宋清辉牵着瘦马,站在原地,看着城中一片风声鹤唳的景象,又抬头望了望那高耸的城楼,脸上露出了几分凝重。
看来,这一趟青阳之行,比他想象中,要复杂得多。
……
与城墙上的紧张肃杀不同,李府之内,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死寂。
往日里高声谈笑的家丁护院,此刻都缩着脖子,走路踮着脚尖,连呼吸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惊动了书房里那头受伤后沉默的猛兽。
书房内,名贵的紫檀木地板上,跪着一个人。
正是从县衙逃回来的孙敬才。
他浑身筛糠般抖着,文心受创的痛苦,远不及他此刻内心的恐惧。
李绍元就坐在他对面的太师椅上,没有发怒,没有咆哮,甚至没有看他一眼。
他只是在慢条斯理地,用一方洁白的丝帕,擦拭着一柄古朴的玉如意。
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那玉如意上沾了什么看不见的,天底下最肮脏的污秽。
这沉默,比任何雷霆之怒,都更让孙敬才感到煎熬。
“家主……我……我……”孙敬才的声音干涩沙哑,想要求饶,却又不知从何说起。
李绍元终于停下了动作。
他抬起眼皮,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儒雅笑意的眼睛,此刻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孙供奉。”
他开口了,语气温和得可怕。
“我李家一年三百两纹银,供养着你,是让你在关键时候,为我李家撑起门面的。”
孙敬才的头垂得更低了,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板。
“不是让你,当着全城人的面,被人一首诗,就吓得屁滚尿流,像条丧家之犬一样逃回来。”
李绍元将那方擦拭过的丝帕,轻轻丢在孙敬才的面前。
“你不仅丢了你自己的脸。”
“你把我李家百年积攒下来的脸面,也一同丢进了泥里,还让所有人都上去,狠狠踩了几脚。”
“家主饶命!饶命啊!”孙敬才终于崩溃了,磕头如捣蒜,“是那林凡……是他太诡异了!天人感应……那根本不是凡人能抗衡的力量!我的文心……我的文心真的毁了!”
“毁了?”李绍元站起身,缓缓走到他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一件东西,若是毁了,便没有用处了。”
“没有用处的东西,留着做什么呢?”
孙敬才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他从李绍元那平静的语气里,听出了最森然的杀机。
“不!家主!我还有用!我还有用!”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想要抱住李绍元的腿,“黑风寨!对了,黑风寨!家主您不是已经……”
“闭嘴。”
李绍元轻轻一脚,踢在他的下巴上。
孙敬才闷哼一声,向后倒去,几颗牙齿混着血沫飞了出来。
“黑风寨那群蠢货,不过是扔出去吸引野狗注意的一块骨头罢了。”
李绍元重新走回桌案后,脸上甚至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意。
“我还是小看了王丞哲,更小看了那个林凡。”
“用文气对决,想从根子上毁掉一个读书人,这是读书人的法子,很高明,也很愚蠢。”
他看向门外,声音冷了下来。
“进来吧。”
书房的侧门被推开,走进来三位老者。
这三人,皆是李氏宗族的族老,是李家真正的核心。
他们看了一眼地上半死不活的孙敬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对着李绍元,齐齐一拱手。
“家主。”
“都坐。”
李绍元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待三人坐定,他才缓缓开口。
“承风的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为首的一位白发老者沉吟片刻,开口道:“家主,承风糊涂!盗空官仓,嫁祸秀才,此乃取死之道!如今更是激起民愤,让我李家百年基业,毁于一旦啊!”
“三叔说的是。”李绍元点了点头,没有反驳,“这一局,是我输了。”
他坦然承认了失败。
“但棋局,还没结束。”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笃、笃”的声响,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王丞哲有民心,林凡有诗名。现在,整个青阳县,都把我们李家当成了不共戴天的仇人。我们不能再跟他们硬碰硬了。”
另一位稍显富态的老者皱眉:“那家主的意思是……我们就这么认了?承风他……可是要问斩的!”
“认?”李绍元冷笑一声,“我李绍元活了五十多年,还不知道‘认’字怎么写。”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府内依旧精致的亭台楼阁。
“黑风寨那步棋,已经废了。王丞哲必然早有防备,甚至可能已经布下了口袋,就等着他们下山。”
“从现在起,李家所有明面上的生意,收缩三成。族中子弟,全部给我关在家里,不许外出惹是生非。对外,就说我李绍元痛失爱子,心灰意冷,无心俗务。”
白发老者眼神一动:“家主,您这是要……蛰伏?”
“是蛰伏,也是磨刀。”
李绍元转过身,那张儒雅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狰狞。
“王丞哲要民心,我给他。林凡要清名,我也给他。”
“他们不是要‘留清白在人间’吗?”
“我就要看看,当这人间,变成他最不想看到的样子时,他那所谓的清白,还剩下几分。”
他说着,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一个黑色的木盒。
打开木盒,里面没有金银,没有地契,只有一枚黑色的铁制令牌,上面刻着一个狰狞的狼头。
“去,把‘影卫’的首领,叫来见我。”
三位老者看到那枚令牌,脸色齐齐一变。
影卫,是李家豢养了三代人,最隐秘,也最致命的一支力量。他们是行走在阴影里的狼,只听从家主一人的命令,执行最肮脏,最见不得光的任务。
已经有十几年,家主没有动用过这支力量了。
不多时,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衣之中,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的人,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内。
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
“主人。”
李绍元将那枚狼头令牌,丢到他的面前。
“从今天起,你只有一个任务。”
“盯死林凡。”
李绍元的声音,不带一丝温度。
“我要知道他每天见过什么人,说过什么话,吃过几碗饭,去过几次茅房。我要知道他的老师,他的同窗,他所有的人际关系。”
“我不要他死。”
李绍元走到黑衣人的面前,俯下身,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轻语。
“我要你,找到他的软肋,找到他最珍视的东西,然后,为我准备一场好戏。”
“我要让他亲手,把他最看重的‘清白’,撕个粉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