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亡者庇护所的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发电机单调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末梢。金属台上,陈暮依旧沉睡,仿佛一尊被时光遗忘的苍白雕塑,只有胸口那微不可察的起伏,证明着生命尚未完全弃他而去。然而,林薇指尖下终端屏幕上那些狂乱跳跃却又在某些频段诡异地趋于同步的脑波曲线,无声地诉说着他意识深处正在发生远超常人理解的剧变。“填充”——零用的这个词,像一根冰冷的探针,刺入了林薇作为研究员的认知核心。她看着陈暮安静的面容,仿佛能透视到那之下正在被强行灌注属于这片锈蚀之地古老、混乱的意志。这种感觉,比面对纯粹的死亡更令人窒息。
周擎靠在对面的墙壁上,闭着眼,但紧绷的身体线条暴露了他并未休息。零的话如同烙印,灼烧着他的思绪。“容器”、“信号”、“威压”、“货币”……每一个词都将陈暮进一步物化,将他从“同伴”的范畴剥离,推向一个冰冷工具的定位。周擎的拳头在阴影中悄然握紧,指节泛白。他想起这一路走来的尸山血海,难道最终只是为了将陈暮变成一个被利用驱赶怪异的“人形香料”?屈辱感如同毒藤般缠绕着他的心脏。然而,现实是冰冷的匕首,抵在他的咽喉。阿兰需要专业的救治,小张和李婉需要时间恢复,他们所有人都需要喘息之机。零提供的,是他们目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哪怕这根稻草上布满了毒刺。他必须忍耐,必须权衡,在这绝望的泥沼中,为这支残存的队伍,蹚出一条或许根本不存在的生路。
零坐在一张堆满零件的工作台后,看似专注于打磨一把骨刃,但风镜后偶尔扫过的余光,始终没有离开过周擎和林薇。他在观察,评估着这些“外来者”的价值与风险。那个昏迷的“钥匙”是意外的收获,但旁边这两个清醒的人,一个眼神如鹰隼般锐利,带着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杀伐之气;另一个看似柔弱,眼中却闪烁着属于研究者试图洞悉一切本质的执着光芒。他们不是普通的逃亡者,是麻烦,也可能……是变数。他需要利用“钥匙”的威压,但也必须掌控这些携带“钥匙”的人。
时间在压抑的静默中流逝。几个小时后,阿兰在流亡者简陋却有效的草药和包扎处理下,情况稳定下来,沉沉睡去。小张也恢复了些许意识,虽然依旧惊魂未定,但至少能自己进食饮水。李婉的生命体征平稳,但苏醒依旧遥遥无期。
就在林薇因极度疲惫而几乎要阖上眼睛时,金属台上的陈暮,忽然发出了一声极如同梦呓般的极其微弱呻吟。
不是之前那种充满痛苦或冰冷的呓语,这声呻吟里,竟然带着一丝……属于“陈暮”本人的困惑和虚弱。
林薇瞬间惊醒,扑到台边。“陈暮?”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陈暮的眼皮艰难地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一条缝隙。
那一刻,林薇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他眼中的黑暗褪去了,数据洪流也未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仿佛大病初愈般极度疲惫的浑浊,以及……一丝属于“陈暮”的带着茫然和痛苦的微光!虽然微弱,却真实无比!
“……林……薇……?”他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几乎难以分辨,但确实是在呼唤她的名字!
“是我!是我!”林薇的泪水瞬间决堤,她紧紧握住他冰凉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传递过去,“你感觉怎么样?哪里疼?”
陈暮的视线缓慢地移动,掠过林薇泪流满面的脸,落到她身后神色复杂的周擎身上,最后,有些茫然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充满金属与机油味道的环境。
“……这是……哪里?雷大哥……呢?”他断断续续地问,眼神中带着记忆断层般的困惑。
周擎的心猛地一沉。陈暮记得林薇,记得雷烈(他似乎忘记了雷烈已经牺牲),却对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净水厂的决战、意识屏障、溶洞共鸣、通信塔的死斗、乃至这片锈蚀的故土——似乎都毫无印象。他的意识,像一面被打碎后勉强粘合的镜子,只拼凑出了灾难最初的一些碎片。
林薇强忍着悲痛,用最简洁的语言,避重就轻地解释了他们是如何从城市逃出,遭遇危险,最后被这些“幸存者”所救,暂时在此落脚。她没有提及“方舟”、“钥匙”、“母亲”这些词汇,生怕这些信息会再次刺激到他脆弱的精神。
陈暮静静地听着,眉头因身体的虚弱和信息的冲击而微微蹙起。他尝试抬起手臂,却因无力而失败,只能虚弱地喘息着。“……给大家……添麻烦了……”他眼中流露出那熟悉带着歉意的神色。
这眼神,让周擎和林薇心中百感交集。这是他们认识的陈暮,那个会在危难中先想到他人的物流规划师。可他们都知道,这脆弱的正常表象之下,是随时可能再次爆发足以颠覆一切的深渊力量。
“你需要休息,别想太多。”周擎走上前,声音尽可能放得平稳,他拍了拍陈暮没有受伤的肩膀,动作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沉重。
就在这时,零走了过来,将一个粗糙的水杯放在台边,里面是澄清的饮水。“醒了?”他的声音透过面罩,听不出情绪,“能说话,是好事。”
陈暮有些警惕地看着这个装束怪异、气息冰冷的陌生人。
“零,这里的……管理者。”周擎简单介绍,刻意省略了“交易”的细节。
零没有在意陈暮的警惕,他的目光在陈暮那恢复了些许“人气”的脸上停留片刻,风镜下似乎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神色。他转向周擎和林薇,语气依旧平淡:“他的‘信号’稳定了一些,虽然微弱,但对附近的‘小东西’应该还有点作用。明天,我们有一支小队要去西边的废弃净化厂搜集滤芯和备用零件。那里靠近一个活跃的‘孵化坑’,‘信号’能让我们省不少力气。”
他没有询问,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利用,已经开始。
周擎沉默着,没有立刻回答。他看向陈暮,后者因虚弱和疲惫,已经再次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稍微平稳了些许。这短暂的清醒,如同阴霾天空中透出的一缕微弱阳光,虽然无法驱散黑暗,却让人更加贪婪地渴望光明。
“我们需要地图,更详细的地图。”周擎抬起头,迎向零的目光,“还有你们知道的,关于城镇中心那个‘红色区域’的一切。作为……‘信号’使用的回报。”
零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要求,他走到墙边,将那张手绘的γ-07区域地图取下,铺在工作台上。他的手指,再次点向那个刺目的红色骷髅标记。
“这里,我们称之为‘锈蚀之心’。”零的声音低沉下来,“是‘母亲’脉搏最强的地方,也是‘方舟’之前设立主观测站的位置。他们撤走时留下了不少东西,也……触怒了‘母亲’。”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出一条曲折绕行了多个危险标记的路径,“这是唯一可能接近的路线,但没有人成功过。越靠近中心,变异体越强大,越……不像自然产物。而且,‘母亲’的意志在那里几乎实体化,会直接侵蚀意识。”
他抬起头,风镜后的目光扫过周擎和林薇,最后落在再次昏睡过去的陈暮身上。
“你们的‘钥匙’现在很脆弱,但他是唯一可能屏蔽那种程度意识侵蚀的存在。在他下次被完全‘填充’,或者彻底崩溃之前……这是你们最后,也是唯一的机会。”
机会。又是机会。
周擎看着地图上那条蜿蜒在无数危险符号之间仿佛通往地狱深处的路径,又看了看台上气息微弱,意识如同破碎琉璃般的陈暮。
前路,是已知布满荆棘与死亡的陷阱。而希望,却维系在一个自身难保、意识破碎的同伴身上。
这微光,究竟是指引他们穿越黑暗的星辰,还是将他们最终引入毁灭的……磷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