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唐山。
尹有才的窝棚依旧简陋,但气氛已截然不同。少了林心大,这里更像一个临时栖身的洞穴,冰冷、杂乱,却透着一股孤注一掷的狠劲。尹有才变了。他身上的懦弱仿佛被那一夜的雨彻底冲刷埋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沉默和近乎残酷的勤奋。
他已是修理厂的技术骨干,凭借过人的技术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甚至帮厂里解决了几次连德国工程师都头疼的大故障。他不再满足于只懂技术,开始有意结交工头、甚至更上层的管理人员,用微薄的薪水买酒买烟,小心翼翼地经营人脉。他眼神里的野心不再需要隐藏,像黑暗中伺机而动的狼。
关于林心大的消息,断断续续、真真假假地传来。有人说她被彪爷圈养了起来,成了见不得光的外室;有人说她受不了屈辱投了井;还有人说她生完孩子就疯了,被彪爷扔到了乱坟岗。尹有才听到这些,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喝酒更凶,工作更拼。他从不打听,也绝口不提那个名字,仿佛生命里从未出现过这个人。只有偶尔在深夜被噩梦惊醒时,眼底会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而此刻,彪爷那处相对僻静的宅院里。
林心大并没有疯,也没有死。她像一株在悬崖石缝里生长的韧草,在极度恶劣的环境中顽强地活了下来。彪爷确实没有杀她,但也仅限于让她活着。她被变相软禁在后院一间偏僻的厢房里,行动受限,只有一个沉默寡言的老妈子每日送饭。
失去孩子的痛苦如同附骨之疽,日夜啃噬着她的心。但她没有让这痛苦摧毁自己,而是将其转化为一种冰冷的、坚不可摧的力量。她不再流泪,也不再试图反抗。她表现出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甚至偶尔在彪爷难得来时,会用一种空洞的眼神看着他,问一句:“孩子……好吗?”
她不再美丽动人,长期的幽禁和内心的煎熬让她迅速憔悴,但那双眼睛,却沉淀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她开始利用送饭老妈子的同情和疏忽,一点点套取外界的消息,尤其是关于彪爷的生意、仇家、以及……尹有才的动向。
当她隐约听说尹有才在修理厂似乎混得风生水起时,她枯寂的眼底,第一次掠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不是欣慰,不是旧情,而是一种冰冷的算计。尹有才,你爬得越高越好,你越是想忘记过去,我就越要让你记起来!你和我,这笔账,还没完!
她开始有意识地“疯”。有时会莫名其妙地笑,有时会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说些谁也听不懂的、关于“十一亿江山”的疯话。她要让彪爷觉得,她彻底废了,是个无用的、只会念叨疯话的废物,从而放松对她的警惕。
时机,在一次意外中降临。
彪爷因与另一伙势力争夺矿脉利益,爆发激烈冲突,手下折损不少,他自己也受了伤,需要暂时离开唐山避风头。宅邸的看守变得松懈。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林心大悄无声息地撬开了那扇并不结实的后窗——这是一年来,她用偷藏的碎瓷片一点点磨松了插销的结果。她像一道影子,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她没有带走任何东西,除了满腔的恨意和一个酝酿已久的计划。
她并没有像无头苍蝇一样乱跑。根据一年来套取的信息,她准确地找到了尹有才那个位于矿区边缘的窝棚。
当尹有才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他僵在了门口。
煤油灯如豆的光线下,一个瘦削、苍白、如同女鬼般的身影,正静静地坐在他的炕沿上。是林心大!
她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久别重逢的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眼底深处燃烧着的、冰冷的火焰。
“尹有才,”她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我回来了。”
尹有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恐惧、震惊、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厌恶的、隐秘的激动,交织在一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心大缓缓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霉味和一丝血腥气的味道。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彪爷抢走了我的儿子,你的‘孽种’。”她刻意加重了最后两个字,像刀一样扎进尹有才的心窝。“你想当这一切都没发生过?你想踩着我的骨头往上爬,然后干干净净地开始新生活?”
她发出一声极轻、却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尹有才,你做梦。”
“从今天起,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你欠我的,彪爷欠我的,我要你们连本带利,一起还!”
“那十一亿的江山,你不给我挣,我就自己来拿!用你和彪爷的血肉来铺路!”
尹有才看着眼前这个完全陌生的林心大,仿佛看到了从地狱爬回来的复仇修罗。他知道,他试图埋葬的过去,带着更深的罪恶和仇恨,重新找上门来了。他的“安宁”彻底结束,一场由恨意驱动的、更加危险和黑暗的同盟,就此强行缔结。他们的命运,再次以最丑陋的方式,紧紧捆绑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