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下午。
关子元走进国家奖学金答辩现场，脚步还有些虚浮。
昨夜几乎未眠，和苏悦反复修改ppt、练习讲稿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两人默契地将关键的威逼利诱深埋心底，只字不提，仿佛那真的只是一场噩梦。
此刻，他只感到一种近乎麻木的疲惫。
为了保证绝对的公平公正公开，整个国家奖学金答辩过程向全校直播。
“关兄！”肩膀上那熟悉的没轻没重的一拍传来。
关子元回头，是温久末。
林小满也跟在他身边，今天特意穿了件颜色鲜亮的外套，像是要带来点好运气。
“希望今天俺哥俩都能拿到奖！”
温久末咧嘴一笑，依旧大大咧咧。
他今年数学竞赛拿了全国三等奖，对于一个普通本科院校的大二学生而言，这成绩足以傲视群雄。
“关老师，太医哥，加油！本社长在下面对哆啦A梦许愿保佑二位旗开得胜！”
林小满朝他们比了个元气满满的手势，然后转身跑向观众席，准备寻找最佳观战位置。
关子元的目光下意识地在人群中逡巡，一个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
是杨简。
他变化之大，几乎让人认不出来。
曾经那个戴着厚厚眼镜、为了学习不惜翘掉军训的“书呆子”，如今穿着剪裁得体的西装，腰杆挺得笔直，曾经标志性的八字胡也消失不见，整个人显得精神焕发。
他旁边站着一个长相可爱的女孩，正温柔地替他整理了一下衣领，两人低声交谈几句，女孩便朝他挥挥手，离开了会场。
杨简也看到了关子元，主动走了过来。
“最近怎么样？”
“嗯……挺好的。”
关子元扯出一个笑容，下意识地回避了所有糟心事，“你呢？”
杨简没多说什么，直接拿出手机，点开一张电子版奖状的照片，递到关子元面前。
屏幕上赫然显示着：全国大学生机械设计大赛一等奖。
“托你的福。如果不是当初你点醒我，鼓励我去辅修自己真正喜欢的机械工程，我现在可能还在物理专业里傻傻地跟你们卷绩点，永远找不到自己的路。”
关子元看着那张奖状，由衷地为他高兴。
“恭喜，实至名归。”
“我当年……真的是太愚蠢了。”杨简的语气带着一丝自嘲，但更多的是释然，“竞赛不是歪门邪道。执着于自己喜欢并擅长的事，才是正道。”
他停顿了一下，话锋微转，“对了，咱们合作的那篇论文……你后来还修改了吗？”
关子元心头微微一刺。
当初为了不把杨简卷进更复杂的漩涡，他只含糊地告诉他论文和别人的创意撞车被抢发了，没有透露剽窃的事情。
他点了点头。
“嗯，一直在改。”
只是这修改的动力，似乎变得有些模糊不清，更像是在苏悦的督促下完成的一项任务，而非源于内心的渴望。
“挺好，如果理论上有什么新的进展，咱们两个继续合作，我提供实物和技术支持。”杨简笑了笑，带着点好奇问道：“不过你小子还真是执着，这么老旧的一个课题，硬生生让你盘活了。我当时就很诧异，你为什么对这个课题这么执着呢？”
你为什么对这个课题这么执着呢？
似曾相识的感觉猛地攫住了他。
似乎有谁，问过他同样的一个问题。
苏悦！
在时光酒馆里，她问过他同样的问题！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那篇论文……那篇为了修正曹忠当年错误数据的论文……那篇他熬了无数个日夜，在实验室里反复推演，只为填补一个曾被玷污的物理“漏洞”的论文……
那篇承载着他九岁时懵懂坚持“physics is sacred and pure. do not defile it”的论文……
那篇他作为生日礼物，郑重送给苏悦的论文！
他做这一切的初衷是什么？
是为了维护物理学那不容亵渎的纯粹。
是为了回应苏悦当年宁可自毁前程也要坚守学术底线的勇气。
是为了证明，总有人会为了真理和纯粹，去对抗那些肮脏的规则。
可就在昨天，在那冰冷的泳池边，面对父亲赤裸裸的威逼利诱，他动摇了，退缩了，甚至想要妥协了。
为了孟钊的毕业，为了苏悦的项目，为了所谓的“保护”身边人，他差点就亲手埋葬了这份初心。
一股强烈的羞愧和自省瞬间席卷了关子元。
父亲的威胁固然沉重，现实的困境固然艰难，但如果连自己都放弃了坚守的信念，那他还是他自己吗？
那他和那些默许甚至参与肮脏交易的人，又有什么区别？
physics is sacred and pure. do not defile it.
九岁孩童稚嫩却坚定的声音，穿越时空，在他灵魂深处再次轰然响起。
“关子元？”
杨简的声音仿佛隔着千山万水传来。
关子元猛地回过神来，眼神中那片刻的迷茫和疲惫被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所取代。
困兽犹斗，何况是人？
他看向杨简。
“谢谢你啊，杨简。”
“谢我做什么？”
关子元没有解释，只是再次用力拍了拍他的肩。
“没什么。一会儿，加油！”
——
答辩正式开始。
全校最顶尖的学子们轮番上台。
苏悦坐在自己办公室的电脑前，屏幕上是答辩现场清晰的直播画面。
她的心始终悬着，目光紧紧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当关子元走上讲台时，她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灯光聚焦在他身上。
关子元深吸一口气，昨夜反复练习的讲稿如同烙印在脑海中。
全国物理竞赛全国第一，美术社副社长，校篮球队队员，以及那篇在投的顶刊论文……
每一项都掷地有声，勾勒出一个全面发展的优秀大学生形象。
更重要的是，经历了一次次公众场合的历练，那个曾经在年级大会发言都紧张到声音发颤的社恐少年，如今站在全校直播的舞台上，声音平稳，逻辑清晰。
他不再仅仅是一个物理天才，而是一个真正在各方面成长起来的青年。
最终，评定结果公布。
竞争异常残酷，温久末虽然优秀，但在全校层面的筛选中遗憾落选。
关子元凭借全国物理竞赛特等奖这块无可争议的金字招牌，以及同样出色的综合表现，毫无悬念地入选。
杨简也凭借机电专业第一的成绩和全国机械设计一等奖的硬实力，成功斩获奖项。
颁奖环节后，按照惯例，获奖者代表需要上台发表感言。
关子元被推选为代表。
他一步一步走上颁奖台的台阶。
每走一步，昨晚的动摇和泳池边的屈辱就被踩在脚下更深一分。
每走一步，九岁时的坚持、与苏悦共同守护物理纯粹的誓言就清晰一分。
每走一步，那向黑暗妥协的念头就被驱逐一分。
站在话筒前，关子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屏幕，落在了那个在电脑前守候的人身上。
“今天能站在这里，我要感谢很多人。”
“首先，我要感谢我的辅导员，郑海老师。”
“是他，一次次地把我推出舒适区，鼓励我去尝试那些我不敢做的事。没有他的鼓励，可能现在的我，还只是那个只会做题的关子元。是他让我明白，成长，就是不断地迈出那一步。”
台下响起善意的笑声和掌声，大家都理解郑海那“严厉的爱”。
“感谢邓丽华老师，为我打开了科研的大门，提供了宝贵的平台和机会。”
“最后，我要特别、特别感谢一个人，苏悦老师。”
这个名字被清晰地念出，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分量。
“我的整个物理科研之路，都是由她引领着走来的。她不仅教会了我知识，更教会了我……”
关子元的目光仿佛穿透了虚空，与屏幕那头的苏悦对视着。
“她教会了我，物理学是纯粹的。它容不得半点虚假，容不得任何玷污。它需要我们以最真诚的热爱、最严谨的态度、最无畏的勇气去探索和守护。”
“她让我明白，在追寻真理的路上，妥协或许能换来一时的安宁，但只有坚守内心的纯粹，才能无愧于这门神圣的学科。”
“谢谢苏老师，谢谢您让我始终记得，物理学的天空，本该是清澈的蓝。”
关子元微微鞠躬。
短暂的寂静后，台下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学生们被这充满真挚情感和对学科热忱的发言所打动。
在他们听来，这是一个学生对恩师最崇高的敬意，是对物理学科最纯粹的热爱宣言。
没有人知道，这字字句句，都是少年找回初心后，向不公与肮脏发出的决绝战书！
——
苏悦的办公室。
当关子元念出她的名字时，苏悦的心就猛地一跳。
他接下来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打在她同样动摇过的心弦上。
“纯粹”、“玷污”、“坚守”、“扞卫”、“追寻真实”、“清澈的蓝”……
她看着屏幕上那个眼神坚定的青年，看着他用最光明正大的方式，宣告着他绝不妥协的决心。
他不仅没有被打倒，反而在国奖的聚光灯下，用他们之间才懂的密码，发出了最响亮的宣战檄文。
苏悦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滑落。
——
傍晚，理学楼。
苏悦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关子元走了进来。
“悦姐，今天我讲的……怎么样？”
苏悦站起身，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很好。”她抬手轻轻抚过他的脸颊，“宝贝，你很棒。”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骄傲。
两人深深地对视着。
无需更多言语，一切都已明了。
苏悦伸出手，不是拥抱，而是郑重地握住了关子元的手。
“还有，或许你是对的……战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