篮球场死一般的寂静。
首先爆发出的是赵浩那公鸭般的尖叫。
“杀…杀人了!!!”
他双腿一软,烂泥般瘫倒在地,一股腥臊的黄色液体迅速在他裤裆处洇开。
杜兴民发出一声更尖锐的嚎叫,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冲向垃圾堆小径,消失在腐臭的阴影里。
刘博那张凶悍的脸上此刻也毫无血色,他强撑着没瘫倒,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
“喂…喂!110吗?报…报警!还有120!快!有人…有人被捅了!流了好多血!地址是……”
关子元握着那块玻璃碎片,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遍全身。
他看了一眼蜷缩在垃圾堆旁、把头深深埋进膝盖里的周龙星,又看了一眼不远处地上那个曾经不可一世、此刻却像条死狗一样躺着的白阳。
他拖着扭曲的右臂,一步一步,走到周龙星面前。
周龙星似乎感觉到了阴影的笼罩。
“老关……对…对不起……我真的……”
关子元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看着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左手高高抬起,握着那片曾刺入白阳身体的凶器。
周龙星吓得魂飞魄散,猛地又把头死死埋下去,肩膀剧烈耸动,发出绝望的呜咽。
“啪嚓——!”
玻璃片没有扎到周龙星身上,而是被关子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摔在周龙星脚边的水泥地上,瞬间粉身碎骨。
“就这样吧。”
关子元的声音空洞得没有一丝波澜。
“再见了,龙星。”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蜷缩的身影,缓缓转过身,背对着那片狼藉和血腥。
他微微仰起头,等待那早已预料到的审判。
警笛和救护车的鸣笛声撕破了傍晚的宁静,很快由远及近。
关子元的右臂经过紧急手术,保住了,但粉碎性骨折和严重的软组织损伤意味着它需要漫长的时间恢复,高考前连握笔都成了奢望。
他的高考,彻底废了。
白阳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命是捡回来了,但失血过多导致身体极度虚弱,陷入昏迷,高考自然也是泡汤。
然而,白阳的父亲,北岗区警察局局长白守业,怎么可能放过关子元?
权势的机器开始冰冷地运转。
“高中生物理竞赛获奖者因琐事冲突,蓄意持械重伤同学!”
“天才陨落!暴力伤人者或将面临法律严惩!”
“独家探访:受害者家属悲痛欲绝,凶手手段极其残忍!”
精心编织的“真相”通过白守业掌控的渠道迅速散布开来。
关子元被塑造成一个性格孤僻、心理扭曲、因嫉妒或口角而蓄意行凶的“加害者”。
白阳成了无辜的受害者,他曾经的霸凌行径被彻底抹去。
舆论瞬间被点燃,无数不明真相的“正义之士”开始口诛笔伐。
躺在病床上的关子元,右臂打着厚厚的石膏,脸色苍白如纸。
护士来换药时眼神躲闪,隔壁床的病人和家属窃窃私语,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
走廊里偶尔传来的议论声清晰地钻进耳朵:
“就是那个伤人的?看着挺老实,下手这么狠……”
“听说搞竞赛的人多少都有点偏执……”
“啧啧,把人家孩子捅成那样,前途都毁了,真够狠的……”
关子元闭上眼,将头扭向墙壁。
无所谓了。
一切都无所谓了。
他的人生,从周龙星抱住他的那一刻起,就已经崩塌了。
他成了弃子,被世界彻底抛弃的弃子。
他的父亲关键,就在同一座城市。
然而,自始至终,连一个电话,一句最简单的询问都没有。
仿佛急于和这个“杀人未遂犯”、“前途尽毁的废物儿子”划清界限,撇清所有关系。
——
“我当时觉得,活着真没啥意思。”
关子元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正义在哪里呢?狗屁!我被霸凌,国奖也白拿了,最后他们说,是我故意伤人?”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浮现在苍白的脸上。
“可笑吧。”
他自嘲般的说,随后忽然转头,幽幽的看向苏悦。
“悦姐,你会因为这个……讨厌我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目光紧紧锁住苏悦的眼睛。
“怎么会?”苏悦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温柔而坦诚地迎上关子元的视线。
“子元,这不是你的错。在那个孤立无援的时刻,你做了你能做的唯一选择!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不会因此去讨厌一个受害者!这只会让我……更心疼你。”
关子元怔怔地看着苏悦,看着她眼中那份毫无保留的理解和支持,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动了一丝。
他扯出一个淡淡的笑容,带着点苦涩的释然。
“谢谢……悦姐。”
苏悦轻轻呼出一口气,追问道:“后来呢?事情……是如何反转的?”
她迫切地想知道,这个少年是如何从那片绝望的泥沼中挣扎出来的。
“多亏了他……”关子元的声音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真是让我……恨不起来。”
——
就在关子元几乎认命之际,是周龙星救了他。
巨大的愧疚感和良心谴责几乎将周龙星逼疯。
他偷偷录下了那天在废弃球场的一段对话,或许是在冲突爆发前,或许是出于某种潜意识的恐惧。
在辅警父亲的默许甚至可能是某种隐晦的引导下,周龙星鼓起毕生的勇气,绕过了当地派出所,直接将他保存的那份录音证据,递交到了省公安厅。
这份录音,成了撬动铁幕的关键。
录音的音质非常模糊,背景充满了杂音,似乎被藏在口袋里偷偷录下的。
它只录到了一小段关键对话,正是白阳靠近被按在地上的关子元,带着那令人作呕的傲慢和恶意所说的:
“…就算你竞赛拿了国奖又怎么样?手断了,高考你还能拿笔吗?保送?p大?呵呵,做梦去吧!老老实实滚回去复读,或者……直接进厂打螺丝?我看挺适合你这种‘偏科狗’的。”
这短短几句话,如同惊雷炸响!
它清晰地证明了白阳是蓄意伤害关子元。
虽然录音里只有白阳一个人的声音,但这足以构成对关子元正当防卫的有力佐证。
舆论瞬间反转!
白守业这个老油条看到风向突变,反应极快。
他深知再硬扛下去,不仅儿子霸凌伤人的真相会彻底暴露,连自己滥用职权、操纵舆论的行为都可能被深挖。
他立刻动用所有关系和人脉,火速将这件事压了下去。
最终,在各方“协调”下,事件被定性为“青少年冲突引发的意外伤害”,大事化小。
白阳和关子元,双双错过了当年的高考。
两人的档案里,都被不痛不痒地记了一过——白阳是“寻衅滋事”,关子元则是“防卫过当,造成暴力伤害后果”。
白守业或许还觉得自己的儿子吃了大亏,受了委屈,付出了“高考错过”的惨重代价,而关子元只是“防卫过当”记个过,简直便宜他了。
他永远也不会明白,或者根本不愿意去明白,他那个“吃了亏”的儿子,亲手将一个前途无量的少年,推入了何等绝望的深渊。
——
说到这里,关子元的声音哽咽了,泪水在眼眶中打转。
“白守业那家伙,”他吸了吸鼻子,“可能还觉得他大儿子吃了个大亏。当初……当初他们决定放我走的时候,那老东西看我的眼神,吹胡子瞪眼的,好像我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凶手。”
“我没跟任何人……完整地说过这件事。你是第一个,悦姐。”
苏悦的心被巨大的酸楚和心疼淹没。
眼前这个少年,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过往,却一直独自咀嚼着这份苦涩。
她几乎是无意识的,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关子元的左手上。
她的手心温暖而柔软,带着无声的抚慰力量。
“悦姐,我是不是……很可笑啊?”
关子元的声音颤抖起来,强忍的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
“一直忍,忍到最后,把自己的前途都忍没了……像个傻子一样……”
看着他压抑的哭泣,看着他肩膀无助的耸动,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自我否定和绝望,苏悦再也忍不住了。
她从小凳子上起身,坐到关子元身边,伸出双臂,将这个浑身颤抖的少年,轻轻地搂进了怀里。
她的怀抱温暖而带着淡淡的茉莉香,像一处避风的港湾。
“都过去了,子元。”苏悦的声音温柔得像叹息。
她一只手轻轻拍抚着他的后背。
“都过去了……”
她重复着,仿佛要将这几个字刻进他的心里。
关子元僵硬的身体在她的怀抱中渐渐放松下来,压抑的呜咽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将额头抵在苏悦的肩头,仿佛要将积攒了三年的委屈、恐惧和痛苦,在这一刻尽数倾泻。
苏悦只是静静地抱着他,任由他的泪水浸湿她的衣衫。
过了许久,关子元的声音才闷闷地从她肩头传来:
“我当时觉得……我的人生彻底完了……直到……直到后来我遇到了史蒂芬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