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酒馆的招牌在夜色中亮着昏黄的光。
苏悦推开门,扑面而来的是淡淡的木质香和低沉的民谣声。
她选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在点酒之前,先拨通了林小满的电话。
\"小满,妈妈今晚要帮学生改论文,晚一些回家。\"
苏悦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
\"冰箱里有留好的饺子,煮三开再吃,别总玩手机,早点睡觉。”
电话对面似乎响起了少女关切的声音。
\"没事,真的。\"苏悦轻轻笑了一下,\"就是工作有点多。\"
挂断电话后,她终于允许自己的伪装裂开一条缝隙。
她不敢回家,怕自己的情绪影响到小满。
酒很快端了上来,琥珀色的液体在灯光下微微晃动。
她仰头灌下一口,辛辣感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却没能烧掉心里的苦涩。
台上的歌手抱着吉他,低低地唱着:
\"世间变化万千,正如人的善变……\"
苏悦怔了怔,随即苦笑。
是啊,人都是善变的。
曾经的他如此爱自己,却又把自己拖入深渊。
曾经的她意气风发,如今却狼狈不堪。
她一杯接一杯地喝着,酒精渐渐模糊了思绪,却没能模糊掉那些挥之不去的压力。
——
另一边,关子元骑着车,在暮色中穿行。
他脑中闪过不久前的画面——那天,他在苏老师办公室“请教问题”,无意间瞥见她桌角压着几张饭店卡片。
最上面一张,写着“忘川酒馆”。
他那时只是怔了一瞬:没想到看起来温柔克制的苏老师,会有去酒馆的习惯。
他盯着那张卡片看了两秒,苏悦注意到他的视线,笑着解释:
“成年人嘛,总有些难言之隐。小酌两杯,很正常。”
她语气轻描淡写,可关子元记住了那个名字——“忘川”。
它就在86路沿线附近。
现在,那张卡片像被翻出的伏笔,在他脑海中重新闪现。
他朝着\"忘川\"的方向拼命蹬车。
他承认自己有赌的成分。
但冥冥之中,他感到,自己能赌对。
再不济,自己今天要沿着86路公交线路,周游这座小城市……
——
酒馆的门再次被推开。
苏悦已经微醺,视线有些模糊。
她听到脚步声靠近。
随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您好,我可以坐这里吗?\"
她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子元?\"
关子元站在她面前,额头上还带着未干的汗珠,呼吸略微急促,显然是一路拼命骑来的。
\"你怎么找到这里的?\"她声音有些哑。
少年微微歪头,\"可能是万有引力的作用吧。\"
苏悦怔住,随即摇头苦笑:\"你走吧,好不好?\"
\"我不想让我这个样子……被学生看到。\"
关子元没动。
他看着她,声音很轻:\"不要紧,您说过,今天是假期,我们不算师生。\"
顿了顿,他又补了一句,\"况且,我走,我去哪儿啊?家里就我自己一个人,我自己回去,多寂寞。\"
他笑了笑,眼里带着几分自嘲:\"所以苏老师,可以陪陪我吗?\"
苏悦望着他,忽然意识到——这个少年一向寡言沉静,总是独来独往。
但这一次,他选择了以最笨拙却也最真诚的方式暴露脆弱,用自己的孤独来交换陪伴。
不是怜悯,不是施舍,而是试图和她站到同一个平台上,试图说——“你不是一个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无奈地笑了:\"……那就随你吧。\"
关子元在她对面坐下,叫来服务员点了些东西,目光扫过桌上的空酒杯,又看向她微微泛红的脸颊。
\"老师,\"关子元清了清嗓,斟酌了一下措辞,\"您那么优秀,为什么不去做教培?\"
据他所知,就算在大学,身边的老师多多少少都有点\"副业\",这已经是见怪不怪的事情。
苏悦晃了晃酒杯,低声道:\"有些事……没那么简单。\"
台上的民谣声低缓地流淌着,像一层湿漉漉的雾,把酒馆裹得像一场永不落幕的梦。
苏悦将杯中浑浊的酒一饮而尽,她放下杯子,指尖敲着桌面,声音低低的:“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做教培吗?”
关子元点点头,没打断。
“我曾经,带过一个高三男孩物理。”她说,语气像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尽心尽力教他,收费……也不贵。全当补贴家用了。”
“最后一节课,他冲我笑,说‘老师再见’。我还跟他说‘加油’。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直到高考一结束,我被举报了。转账记录,聊天截图,证据确凿。”
关子元瞳孔一缩,几乎脱口而出:“什么人啊这是……”
“谁知道呢。”苏悦笑了笑,眼角却有些湿润,“可能他是故意的,也可能是被家长逼的。理由我已经不想深究了。”
苏悦看着他,眼神疲惫,“我被罚了一大笔钱,课时费退了个干干净净,还差点丢了工作。”
她顿了顿,“后来是于院长帮我。他动用了不少人情,把我保了下来——‘记过处理,留职观察’。”
“你知道他跟我说什么吗?”
“他说,咱们这边是明令禁止高校在职教师参与任何形式的教培的,不管你是授课、带辅导班,只要查到,就算违法。”
“但这种事,大家都心照不宣。真要追究起来,也不过是谁被盯上、谁倒霉。”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接教培相关的活了。”
她看着酒杯,眼神空了一瞬。
“什么兼职我都做过,包括网约车,保洁……”
“做保洁虽然辛苦,但起码安全。戴上口罩,谁也不认识我。就当是换种活法。”
“再说了,我现在这个平台给的时薪比大多数兼职都高……累一点,也值了。”
关子元心里有些堵。
没想到,苏悦经历的,比自己想象得要多得多。
“苏老师……”他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小满不知道这些?”
“当然不知道。”
苏悦笑了一下,“她一直以为我做的是教培,偶尔还说‘你们老师真会选路子,钱多自由又有尊严’。我听着,只能顺着笑。”
“她从八岁就没有爸爸,我不想让她再觉得自己的人生还缺别的。”
苏悦顿了顿,眼神湿润,“你别看她大大咧咧,其实很脆弱的。”
这话信息量有点大。
\"林小满家是单亲家庭?\"
“苏老师离婚了?”
虽然关子元早就从日常的蛛丝马迹中隐约猜到苏悦的家庭情况不太简单,但当这一事实由她亲口说出时,他还是有些错愕。
他脑海中浮现出那个整天东奔西跳、嘴巴没停过的话痨少女——林小满。她总是笑得灿烂,好像从来没有烦恼的样子。
关子元忽然意识到,原来那个每天嚷嚷着“关老师你笑一个”的女孩,也在某些时刻,是会偷偷掉眼泪的。
而此刻,坐在他面前、带着醉意、眼角发红的苏老师,却是用整个青春和尊严,替那个女孩挡住了人生最沉重的风雨。
他一直以为苏老师是那种天生优雅、无坚不摧的人,是从容地走过岁月、连风都要绕路的大人。
可现在看来——她也不过是个一边撑着伞替人遮雨,一边在雨里偷偷淋湿自己的人。
“您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关子元忍不住问,“您这么辛苦,她应该知道。”
苏悦叹了口气,“有些事,大人都不一定能撑得住,更别说她。”
“可这样对她也不公平啊。”关子元抬起头看她,“她应该知道你有多努力。”
苏悦微带醉意的美眸盯着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忽然弯起嘴角,笑了。
“你真不像个学生。”
“您今天也不像老师。”关子元说。
苏悦那点酒意似乎有点上头了,她撑着下巴,歪头看他,:“那好,今晚就不要叫我苏老师。”
“想想看,你打算叫我什么?”
关子元怔住,一时间竟答不上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