材料关过后,我在镇里的日子似乎松动了一些。
张振国在走廊遇见我时,会颔首示意,偶尔还抛来一两句玩笑:“小林,昨天那篇党建信息写得不错,有咱大山镇的味儿!”。
韩天明对我有了两分看重,一些不需慎重却需落笔的小事,也渐渐交到我手里润色。
就连龚小洪那张惯常冷着的脸,仿佛也稍微解了冻,只是偶尔还会酸一句:“这大学生就是不一样。”但至少,他不再把 “林秀才” 挂在嘴边了。
派到我头上的杂活确实少了些,但我心知肚明:在大院里那几位老同志眼中,在各站所的人眼里,我仍是个“外来户”“大学生”,书卷气未褪,还不懂这山坳里的“弯弯绕”。
就像上周老郑说的:“笔杆子硬不算真本事,能把俩吵架的老乡劝得握着手喝酒,才叫能耐,才算真懂了基层。”
我当时只笑了笑,没承想,这“能耐”的考验来得这么快。
这天下午刚到办公室一会,办公室的门就被 “哐当” 一声撞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闯进来,吵吵嚷嚷,满面怒容。
老的约莫六十多岁,脸上皱纹像刀刻一样。
年轻的三十出头,血气方刚,吼起来屋顶都快掀翻:“你今天不拆了那破猪圈,我就把你家柴火垛点了!”
韩天明从文件堆里抬起头,眉头蹙紧。他显然不愿沾手这类鸡毛蒜皮的纠纷,目光在办公室里转了一圈,龚小洪立刻低头扒拉算盘,老王借口要去锅炉房打水。最后目光稳稳落在我身上。
“小林,”他朝我扬了扬下巴,“你去问问啥情况。”
我刚起身,就听见龚小洪嗤笑一声,对旁边的老王低语:
“这下有好戏看了,大学生要去断官司了。”声音不大不小,带着点看好戏的戏谑。
我硬着头皮迎上去,尽量把语气放得软和:
“老乡,消消气,有话慢慢说,咱先坐下来喝口水?”说着就去准备拎暖瓶。
“你是大学生干部吧,你来评评理,他仗着年纪大,把猪圈垒到我家地界上,还说自古就是他家的,这不是倚老卖老吗!”年轻人冲我说道。
“你放屁!” 老人气得拐杖往地上一顿,“咚” 的一声闷响,“那地是当年生产队分的,你爹都认!现在你小子翅膀硬了,想抢我的地?小干部你得给我做主!”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浓重的乡音蹦出来,“地界”“生产队”“猪圈基脚” 这些词混在一起,我听得半懂不懂,头皮发麻。
办公室里的人都支棱起了耳朵,韩天明端着茶缸,看似在喝茶,眼睛却透过氤氲的热气观察着我的反应。
龚小洪最是明显,索性放下了手中的算盘,身子往后一靠,摆出看戏的姿势。
我攥了攥手心,这事若是处理不好,不仅于事无补,反倒损了政府威信,还可能酿出更大冲突,这要是吵到领导那去,保准得挨顿批。
我吸一口气,想起父亲常说的一句话:“调解纠纷不是判案,要给人留台阶下。”
“大叔,大哥,先消消气,光吵也吵不出结果。”我尽量把声音放平缓,
“这地界到底是谁的,咱在屋里说一百句,不如去现场看一眼实在。您俩要是信得过我,咱现在就去厚坝村,看看那地到底长啥样,行不?”
两人都愣了一下,似乎没料到我会提议下村去。
年轻人先哼了一声:“去就去!我还怕他不成!”
老人也喘着粗气:“看就看!事实摆着呢!”
我赶紧向韩天明请示,他无可无不可地一挥手:“去吧,早点回来。”
临出门前,他又叫住我,压低声音叮嘱:“到了后多听少说,搞不清楚的别乱拍胸脯表态。”
“知道了,韩主任。” 我应着,先给厚坝村村委会打了电话,老村长在那头连说 “马上到”,才跟着俩人气冲冲地出了大院。
没一会儿,院门口就“突突突”的摩托声,老村长儿子骑着辆旧摩托来了。
“林干部,上车!”他拍了拍后座,“这俩货吵了十几年了,村委会都调解八回了,跟猫抓老鼠似的,没个完。”
山路坑坑洼洼,土尘扑得我睁不开眼。想起自己老家也是这样,村路蜿蜒、家长里短纠缠不休,忽然间对即将面对的场面有了底。
老村长儿子的车技跟耍杂技似的,遇着坑洼就猛加油门,土尘“呼”地糊了我一脸,呛得我直咳嗽。他却笑得爽朗:
“这路就得这么开!慢了反倒颠得更厉害,这跟调解纠纷一个理,得快准狠,不能磨磨蹭蹭!”
到了村里的争议地,两家的房子紧挨着,所谓的“边界”其实只是一条杂草丛生的浅水沟,沟边还歪歪扭扭立着块半埋在土里的石头,石头上全是青苔,老头说那是“界碑”,年轻人说“那是他家垫猪圈的石头”。
两人才一到,就又吵起来,指手画脚,围观的村民跟着起哄,有劝的有看笑话的,乱成一团。
老村长也赶来了,是位皮肤黝黑、精瘦结实的老汉,姓王,一见面就握我的手:“林干部,辛苦你跑这一趟!”
他将我拉到一旁,低声说:“这俩是老张家和老李家.....为这点边角地闹十几年了!当年分地的账本早丢了,现在一个要垒猪圈,一个不肯让,谁都说不服谁。”
我蹲下身,扒开水沟边的杂草,摸了摸那块石头,青苔厚得能打滑,确实看不出是 “界碑” 还是 “垫脚石”。
又问了几个围观的老人,有的说 “当年是张家的地宽些”,有的说 “李家爹在世时就种到沟边了”,越问越糊涂。
心里渐渐有了数:完全照规章来已经不可能,只能找一条双方都能下的台阶。
我把两人请到一边,也不站什么“干部立场”,也没提什么“法律”“政策”,就像小时候劝自家邻居那样开口:
“大叔,您这岁数跟我爸差不多,我是农村人,知道修个猪圈不容易,就是想多挣两个贴补家用。”我先转向老人,语气放缓“可您也得考虑,要是猪圈垒过了沟,下雨时水排不出去,淹了李家的地基,到时候他再找您赔,您不是更亏?”
又转向年轻人,我拍了拍他的胳膊:“大哥,您家的地确实更宽些。老人嘛,辛苦一辈子,争的不是那半尺地,是口气。您退一寸,不叫吃亏,叫给老人面子,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真闹到派出所去,俩家脸上都不好看。”
我一边比划一边劝,既讲人情也点后果,老村长也在旁不停帮腔:
“林干部说得在理!人家从镇上骑摩托颠了半小时来劝,图啥?不就是想咱邻里和睦嘛!”
也许是看我一直语气诚恳、没拿官腔压人,也许是吵累了,亦或是那句“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悄悄拉近了距离......两人的脸色终于缓和了些。
这时,围观的村民中也有人开口劝和:
“都是老邻居了,各退一步吧。”“林干部说得在理,为这点地伤和气不值得。”
气氛渐渐松快了,趁着这个势头,我提出折中方案:年轻人同意老人继续垒猪圈,但必须退后二十厘米,保证不影响排水;老人也退一步,同意将猪圈规模缩小。虽然根子上的矛盾未解,但一场风波总算暂平。
回去路上,老村长儿子的摩托驶得慢了些。
他递来一根烟,我婉拒了,他自己点上,深深吸了一口:“林干部,没料到你年纪不大,说话倒挺在谱。农村的事就是这样,有时光讲法律条文不行,还得掺点儿人情、抹点儿稀泥,但这泥抹得公道,大家就认。”
回到党政办,已是傍晚时分。
韩天明还在办公室,见我回来,抬头问了句:“处理好了?”
“嗯,暂时劝住了,两家同意各退一步。”我照实汇报,将过程简单说了说。
“哼,说白了不就是和稀泥么。”龚小洪嗤笑一声,却难得没再讽刺,“基层就这套,书本上没有吧?”这次,我没有辩解。虽然方法不那么“规范”,但确实有效。
这大概就是张振国说的“基层学问”。
韩天明皱了皱眉,朝龚小洪挥挥手:
“你闲得慌就去把上周的文件归档,别在这儿说风凉话。” 龚小洪撇撇嘴,拎着搪瓷杯走了。
下班后,韩天明特意等我一起走。路上,他难得地多说了几句:
“小林啊,今天这事你处理得不错,基层工作就是这样,很多事没有标准答案,要在原则和人情之间找平衡点。你是个好苗子,领导都很器重你,好好干。”
这番话让我心里一暖,连忙点头:“谢谢韩主任指点,我还有很多要学的。”
深夜躺在那张旧木板床上,山风拍打窗框。我反复咀嚼着白天的经历:老人倔强的皱纹、年轻人紧绷的脸、老村长精明的眼睛、摩托驶过扬起的尘土,还有那一条长满杂草的水沟......
那种无力感依旧隐约缠绕,但心底却仿佛多了一点什么,那是一丝从实践中钻出的、名为“经验”的嫩芽。
窗外的风还在呼啸,此刻听来,竟不像之前那么刺耳了,反倒像一首陌生的摇篮曲,轻轻哄着这个刚懂了点 “基层” 滋味的年轻人。
我知道,明天的太阳升起时,党政办的桌上还会堆起新的文件,大院里还会闯进吵架的老乡,还有更多的“筛子眼”等着我去填补,但这一次,我似乎多了几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