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底的大山镇,秋意已浓,远山如黛,枫叶如火。
可镇政府大院里却丝毫没有秋高气爽的惬意,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连枝头的麻雀都比往日安静了几分。
党校培训归来的新鲜劲还没过去,我就被拽回了现实的旋涡。
周一清晨,我刚把印着“求真务实”的结业证书放进抽屉,韩天明就拿着份红头文件闯进来,脸色比窗外的阴云还要沉,“啪”地一声拍在桌上:
“林涛,赶紧看看,县里的考核通知下来了!”
油墨印刷的标题格外醒目——“中共河清县委办公室关于开展2000年度乡镇工作综合考核的通知”。
我仔细扫了一眼内容,心里不由得一沉:
党建、农业、民政、信访……足足七大块二十九项指标,每项后面都标着“需附佐证材料”,会议记录、走访台账、整改报告、成效照片,一样都不能少。
更要命的是,韩天明压低声音补充:
“这次还是届中考查,关系到领导班子的提拔晋升,跟年底评优直接挂钩,一点岔子都不能出。”
整个镇政府仿佛一夜之间拉响了警报,进入了“战备状态”。
周二早上刚进办公室,我就被周梅叫住了:
“林涛,你来得正好,马上要召开迎检部署会,张书记点名让你也参加。”
小会议室里早已烟雾缭绕,各站所负责人悉数到齐。
党委书记张振国面色凝重地坐在主位,声音比平时沉了八度:
“同志们,县考核组下周一到,为期两天。这次督导检查,是对我们大山镇全年工作的一次检验!我把丑话先说在前面,谁的环节出问题,谁就负责!年底的绩效奖、评优资格,一律取消!”
接下来的任务分配让我暗暗咋舌:要整理换届以来所有工作的总结材料,补齐缺失的会议记录,光是装订成册的文件就得堆到一人多高。
更让我震惊的是,刘副镇长拿着张地图,在上面圈出几条线:
“咱们得设计条‘精品调研路线’,石窑沟村部的宣传栏刚刷了漆,低保公示栏是昨天补贴的,先去那;再去龙头嘴地膜试点,王老汉家的玉米还没砍,穗子大,看着有效果;最后回镇里开汇报会,资料摆整齐,齐活。”
张振国敲了敲桌子收尾:
“路线就这么定。另外,通知各村要提前打扫卫生,石窑沟那边找几个嘴甜的老乡,领导问起来就说政策好、干部亲。记住,这不是造假,是展示咱们的工作面貌!”
“还要找群演?”我愣住了,心里涌起一阵不适。
“不然呢?”
韩天明凑近我耳边低声道,“上次县农业局来检查,山周村的老乡实诚,说大山茶叶销路不好、卖不出去,结果农服中心的老王被刘副镇长骂了半小时。这次可不能再出岔子。”
他拍了拍我的肩,语气带着几分无奈:
“林涛,我知道你实诚,但在乡镇,有时候‘会装’比‘会干’管用,这是大家心照不宣的规矩。”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韩天明又把一摞旧材料堆到我桌上:
“林涛,你文笔好,这几年的工作总结就交给你了。要突出亮点,淡化不足,数据往整了凑,措辞往高了拔,明白不?”
“韩主任,我才来几个月,以前的工作根本不了解啊……”
我急着推辞,心里不由得暗骂一声,又是这种急难险重的活路。
“没事,参考往年的材料,再发挥一下。”韩天明不以为意地摆摆手,
“都是些官样文章,换汤不换药,关键是数据要漂亮,措辞要到位。”
正说着,龚小洪叼着烟走过来,弹了弹烟灰:
“迎检就是‘纸上打仗’。督导组就两天时间,哪能真下村挨家问?他们看的是本子、是照片、是签字,咱们把这些做漂亮了,比啥都强。”
我翻开去年的资料,纸页已经发黄,里面的会议记录笔迹前后不一,明显是后来补的。所谓的“农户走访照片”,背景里的玉米秆都是青的,一看就是夏天拍的,硬塞进了冬天的台账里。
接下来的几天,党政办成了临时指挥部和“材料加工厂”。
韩天明带着人反复演练接待流程,“领导下车要快半步开门,递水要弯腰。”
各站所的人进进出出,个个行色匆匆。
我则埋首在浩如烟海的资料中,说是写总结,实则是编材料,有些工作明明没做,却要写得像模像样;有些数据明显不合理,却要绞尽脑汁自圆其说。
还要提前准备好考核组可能提问的“标准答案”,分发给各站所负责人提前背诵掌握。
老郑端着搪瓷杯走进来,见我对着材料发呆,凑过来看了一眼:
“别较真,这总结是写给上面看的,不是给农民看的。你就往大了写,成效吹得越响,领导越满意。”
正说着,张振国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个笔记本:
“小林,汇报稿写得咋样了?给我看看。”
“张书记,有些数据不太准,我还在核对……”我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写材料要讲方式方法,要学会扬长避短。”张振国敲了敲桌子,
“考核结果关系到明年全镇的经费,关系到大山的脸面,必须把最好的一面亮出来。小林,你脑子灵活,今晚加个班,把稿子改得漂亮点,这是政治任务。”
话说到这份上,我再没推辞的余地。
晚上十点,党政办的灯还亮着。我泡了杯浓茶,盯着“成效显着”“圆满完成”“稳步推进”这些词,只觉得刺眼。
我想起周委员给我的《选调生培养管理办法》,上面“坚持实事求是,反对形式主义”的字样格外清晰,可现在,我却在一笔一划地编造“实绩”,心中不由得苦笑。
周四下午,我又被拉去开路线微调会。
刘副镇长拿着地图:
“这条路边的危房得用挡板遮一下,李家庄村头的垃圾堆今天必须清完。对了,王家村那几家爱告状的农户,这几天得想办法安排他们去走亲戚,别让他们撞上考核组。”
张振国沉吟了片刻,最终拍板:
“也不能全藏着掖着,显得假。这样,北坡村那段路就说在抢修,指给他们看一眼就行,别说太多。分寸要拿捏好,既要好看,又要像真的。”
散会后回办公室,韩天明正在核对接待预算,见我进来,递过来一张清单:
“林涛,帮忙看看这些够不够。考核组要在镇上住一晚,得安排接待。镇长还让准备点土特产,每人一份,不能寒酸。”
我接过清单一看,倒吸一口凉气:河清大曲六瓶、红塔山二十条、本地木耳香菇各十五斤……这开销着实不小。
“韩主任,这样会不会太铺张了?现在不是提倡勤俭节约吗?”
韩天明笑了,带着点过来人的世故:
“小林,这你就不懂了。考核组下来检查,吃不好喝不好,能给你好脸色?这都是老规矩了。再说,钱从接待费里出,合规。为了镇上的考核成绩,这点钱不算啥。”
我点点头,没再说话。半夜十二点,汇报稿终于改完了,我打印出来,纸页上的字迹工整,却透着一股虚假的光鲜。走出党政办,院子里的月光惨白,老槐树下的落叶堆得老高,像一堆没说出口的真话。
韩天明还在院子里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对,跟石窑沟的老乡再叮嘱一遍,就说镇里……千万别出错。”
我看着他的背影,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汇报稿,突然就明白了,在这场即将上演的“考核大戏”里,我们都是身不由己的演员,领导想着要政绩,干部想着要过关,在这套运行已久的规则面前,一个人的坚持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夜风吹过,带来深秋的寒意。我握紧了手中的材料,知道这场风暴才刚刚开始。
而更让我忧心的是,在这场风暴中,我似乎正在慢慢失去那个刚出校门时,怀揣理想和原则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