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雪的日子最难熬。
汉中城里的街道白天是泥泞,晚上就结成冰,踩上去咯吱作响,稍不留神就会滑倒。更夫老赵裹着破棉袄,提着灯笼和梆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空荡荡的街上。三更的梆子已经敲过了,但他还得巡完最后两条街才能回去歇息。
走到西街口时,他听到隐约的马蹄声——不是一匹,是好几匹,正从北门方向往这边来。老赵赶紧缩进街角的阴影里。这年头,深更半夜还在街上跑的,不是兵就是匪,都不是他一个更夫惹得起的。
马蹄声越来越近,借着灯笼的微光,老赵看清是七八个骑马的军爷,都穿着清军的蓝棉甲,腰间挎着刀。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老赵认得这人——刘把总,管着北门守军的粮饷发放,出了名的难伺候。
“妈的,这路没法走!”刘把总骂骂咧咧地勒住马,马蹄在冰面上打滑,“都怪范家那帮奸商,说好的粮食拖到现在还不送!”
旁边一个亲兵小声说:“把总,听说范家昨天送了五百石去大营……”
“那是给巴特尔将军的!”刘把总啐了一口,“咱们兄弟的呢?说好这个月每人加二钱银子,现在连饷都发不全!弟兄们饿着肚子站岗,他范永昌在太白楼听戏!”
老赵在阴影里听得真切,心里直打鼓。这些军爷吵架,他可别被牵连进去。
正想着,另一个方向又传来马蹄声。这次来的只有三骑,打头的是个穿着青缎棉袍的中年人,老赵也认得——范府的二管事范安。
“哟,刘把总,这么晚了还在巡街?”范安在马上拱手,脸上堆着笑。
刘把总冷冷看着他:“范管事倒是清闲。本将正要去找范老爷,问问这个月的粮饷什么时候发。”
范安笑容不变:“把总莫急,粮饷已经在筹备了。只是最近山路难行,运送不便,还请把总多担待几日。”
“担待?我担待,弟兄们的肚子可担待不了!”刘把总一瞪眼,“明天!明天要是还不见粮食,别怪本将带弟兄们去范府‘借粮’!”
这话说得很重了。范安脸色也沉下来:“刘把总,这话说得可就难听了。范家对朝廷、对大军一向忠心耿耿,该出的粮饷一分没少。把总若真缺粮,大可去大营申领,何必为难我们这些商贾?”
“申领?巴特尔将军那边都紧巴巴的,还能顾得上我们?”刘把总冷笑,“范管事,明人不说暗话。你们范家跟山里那些土匪勾勾搭搭,真当本将不知道?这要是捅到豫亲王那里……”
范安眼中寒光一闪,随即又恢复笑脸:“把总说笑了。范家做事,向来光明磊落。既然把总急着要粮,这样,我这就回去禀明老爷,最迟后日,一定送到北门军营。”
“后日?不行,就明天!”
“明天实在来不及……”
两人正僵持着,远处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一个传令兵飞马而来,看到刘把总和范安都在,勒住马大喊:“刘把总!范管事!巴特尔将军有令,命二位立刻去大营议事!”
刘把总和范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疑惑。
“这么晚了,议什么事?”刘把总问。
“小的不知,只说是急事。”传令兵喘着气,“将军让二位马上就去,不得延误!”
刘把总不敢怠慢,狠狠瞪了范安一眼:“明天!记着!”说完打马往大营方向去了。
范安看着他的背影,脸色阴沉下来。他转身对两个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也打马离开。
街角阴影里,老赵等到马蹄声都远了,才敢探出头来。他擦了擦额头的冷汗,提着灯笼继续巡街,心里却琢磨开了——刘把总和范家闹翻了?巴特尔将军深夜召见,出了什么事?
他摇摇头,不再多想。这世道,知道得越少,活得越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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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兵谷,三号垦殖点。
陈三泰的侄子陈明正在灯下记账。他二十出头,读过几年私塾,字写得端正,算盘也打得溜。自从被周典安排到垦殖点帮忙,他就负责这里的粮食出入和工具发放,虽然琐碎,但做得认真。
“小明,还没睡?”垦殖点的管事老吴推门进来,手里端着碗热汤,“喝点姜汤,驱驱寒。”
陈明起身接过:“谢谢吴叔。今天的账马上就算完了。”
老吴在对面坐下,看着他算账,忽然说:“你叔前天托人捎信来了。”
陈明手一颤,一滴墨滴在账册上。他连忙用纸吸干:“我叔……他好吗?”
“好,就是惦记你。”老吴压低声音,“信里说,范家逼得紧,他想把昌隆号的一些存货转到这边来,问咱们能不能帮忙。”
陈明放下笔:“转到这边?怎么转?”
“走小路,人背肩扛。”老吴说,“主要是些药材和布匹,量不大,但值钱。你叔说,范家现在垄断商路,这些东西在城里卖不上价,运到这边,既能换粮食,也能给范家添点堵。”
陈明沉默片刻:“这事……我得请示周先生。”
“周先生已经知道了。”老吴从怀里掏出一张纸条,“这是他给你的。”
陈明接过,上面是周典熟悉的字迹:“可办,但须隐秘。首批量少试之,稳妥再增。另,转告令叔,刘把总之事已有眉目,勿忧。”
刘把总?陈明想起那个常去昌隆号打秋风的军汉,心里一动。看来叔叔在信里不只说了存货的事。
他把纸条凑到灯焰上烧掉,对老吴说:“那就办。第一批什么时候运?”
“后天夜里。”老吴说,“走采药人的那条小道,我亲自带人去接。”
“小心些。”
“放心。”老吴起身,“你也早点睡,别熬太晚。”
老吴离开后,陈明重新拿起笔,却怎么也静不下心来。他想起城破前那个混乱的夜晚,叔叔把他塞给周典,说“跟周先生走,别回头”。他回头了,看到叔叔站在昌隆号门口,身影在火光中显得那么孤独。
现在,叔叔还在城里跟范家周旋,他却在山里过着安稳日子。这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账册上的数字渐渐模糊。陈明揉了揉眼睛,吹灭油灯,躺到铺上。窗外,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进屋里,一片清冷。
他想起小时候,叔叔教他打算盘,常说:“做生意如做人,要算得清账,也要守得住心。”
现在这世道,账难算,心更难守。
但他会努力守。
为了叔叔,也为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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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军大营,中军帐里灯火通明。
巴特尔坐在主位,脸色铁青。下面站着刘把总、范安,还有几个负责粮草的军官。帐中气氛凝重,没人敢大声喘气。
“说。”巴特尔盯着刘把总,“北门守军这个月的饷银,为什么只发了一半?”
刘把总冷汗直冒:“将军,不是不发,是……是实在没有啊!范家答应供应的粮食迟迟不到,库里那点存粮还得先紧着大营,弟兄们已经三天没见着荤腥了……”
“范家没送粮?”巴特尔转向范安。
范安躬身:“回将军,送了。昨天刚送了五百石去大营粮库。刘把总这边……可能还没来得及领。”
“放屁!”刘把总急了,“那五百石是陈米,都发霉了!根本不能吃!”
“发霉?”巴特尔眼神一厉,“范管事,怎么回事?”
范安不慌不忙:“将军明鉴,那批粮食是范家从西安紧急调运的,路上遇雨,受了些潮。但筛一筛,煮一煮,还是能吃的。如今粮草紧缺,能有粮食就不错了,哪还能挑三拣四?”
“你!”刘把总气得想拔刀,被旁边的军官按住。
巴特尔盯着两人看了半晌,忽然问:“范管事,听说你跟山里那伙人搭上线了?”
范安心中一紧,脸上却不动声色:“回将军,只是初步接触。他们愿意保证范家商队安全,但开价很高,小的正在周旋。”
“开价高不怕,能办事就行。”巴特尔淡淡道,“刘把总。”
“末将在!”
“你克扣军饷、欺压商旅的事,本将早有耳闻。”巴特尔声音转冷,“念在你攻城有功,这次暂且记下。从今日起,北门防务交给王把总,你去管后勤粮草——范家送来的粮食,都由你验收。发霉的,你就自己吃;好的,才能发给弟兄们。”
刘把总脸色煞白。这是明升暗降,还把他和范家绑在了一起。以后范家送来的粮食有问题,他就得担责。
“将军,末将……”
“这是军令。”巴特尔不容置疑,“另外,范管事。”
“小的在。”
“山里那些人,本将要见。你安排一下,五日后,在黑风峪。”巴特尔盯着他,“告诉他们,豫亲王要西进了,没时间跟他们耗。要么归顺,要么……死。”
范安心头一震,连忙躬身:“是!小的这就去办!”
“都退下吧。”
众人退出大帐。外面寒风刺骨,刘把总和范安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杀意。
但谁也没说话,各自上马,分道扬镳。
帐内,巴特尔独自坐着,手指敲着桌面。亲兵端来热茶,他接过喝了一口,问:“那个陈三泰,最近有什么动静?”
“回将军,他老实得很,生意都按范家的规矩做。就是……暗中在收购粮食,量不大,但一直在收。”
“收粮?”巴特尔眼中闪过精光,“他哪来的钱?”
“不清楚。但听说他侄子在山里,过得不错。”
巴特尔沉思片刻,挥挥手让亲兵退下。他走到地图前,望着秦岭的方向。
山里那些人,范家,陈三泰……这汉中,水比他想得深。
但再深的水,也有见底的时候。
他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搅浑这潭水。
帐外,更夫敲响了四更的梆子。
天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