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后的第三天,灰泥坊的窑火终于再次升腾起来,只是那烟柱比以往稀疏了许多。铁匠铺里,孙老铁匠带着仅存的几个徒弟,用从战场上捡回来的残破兵刃和贼人遗弃的铁料,叮叮当当地修复着损坏的火铳,锻造着最简单的矛头箭簇。声音零落,透着劫后的疲惫。
庄内空地上,整齐地排列着数百个新堆起的坟茔,如同一片沉默的碑林。没有隆重的仪式,只有幸存的亲人压抑的哭泣和庄民们沉默的致意。肃杀与悲凉,取代了往日的烟火气。
总务堂内,气氛凝重得能拧出水来。李信将一份粗略的清册递给张远声,声音沙哑:“远声兄,这是目前能统计出来的所有家底。粮食,即便按最苛刻的配给,最多支撑十日。盐巴几乎耗尽,伤药……苏婉那边已经用上了土方子,效果甚微。箭矢不足百支,合格的火铳只剩二十一杆,铅子……还能熔铸一些,但也不多了。”
张远声默默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那上面还残留着几日前的血迹。“贼人遗弃的物资呢?”
“清理出一些破损的刀枪,几十副还算完好的皮甲,粮食……很少,他们自己似乎也缺粮。”李信顿了顿,补充道,“另外,在几个贼兵头目身上,搜出了几锭成色极佳的官银,还有……这个。”
他递过来一块小小的铜牌,上面刻着一个模糊的兽头,与之前那块木牌上的图案有几分神似,但更为精细。
张远声接过铜牌,入手冰凉沉重。“又是他们……”他眼神冰冷,“看来,张存孟背后的人,资助得可真不遗余力。”
“当务之急,是粮食和药品。”李信忧心忡忡,“庄内人心虽暂稳,但若断粮,顷刻间便会生乱。还有伤员,没有药,只怕……”
张远声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萧条景象。“让秦昌商号能动的人,乔装打扮,分散出去,不惜一切代价,采购粮食和药材,哪怕价格高出十倍!重点去西安府,看看能否打通关节,哪怕只弄到一点官仓的陈粮也好。”
“西安府?”李信面露难色,“官府态度暧昧,上次那份‘协剿’文书……”
“正因如此,才要去。”张远声转过身,目光锐利,“我们要去哭穷,去表功,去告诉那些官老爷,我们张家庄为了挡住流寇,几乎流尽了血!看看他们,是愿意施舍一点残羹冷炙稳住我们这支‘义民’,还是真的想逼反我们,让张存孟毫无阻碍地饮马洛水!”
李信恍然,这是要利用官府那点微妙的平衡心理。“我明白了,我亲自去一趟西安府!”
“不,你留下,庄内需要你坐镇。”张远声否定了他的提议,“让……让李崇文去。他熟悉文书往来,人也机敏,知道该怎么说。”
李信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李崇文确实是更合适的人选。
“另外,”张远声继续道,“组织庄内妇孺,由苏婉带领,去野外采集所有能辨认的、可能具有止血消炎功效的草药。让学堂的孩子们也去,多一个人,多一分力。”
命令下达,残破的庄子再次动了起来,只是这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迟缓。每个人脸上都带着菜色和疲惫,但眼神深处,却有一股不甘熄灭的火苗在支撑着他们。
胡瞎子手下的夜不收也再次撒了出去,如同受伤但依旧警惕的猎犬。他们带回的消息不容乐观:张存孟的主力并未远离,只是退到了洛水北岸三十里外的一处山谷休整,同时派出大量游骑,彻底封锁了通往张家庄的所有大小道路,连采药的妇孺都遭到过几次远远的驱逐性射击。显然,他在等待,等待庄内粮尽,或者等待新的机会。
而关于那支神秘骑兵,依旧没有确切消息。他们仿佛人间蒸发,没有留下任何踪迹。胡瞎子的人只在官道旁发现了几处可疑的马蹄印,指向山西方向,但追出不远便断了线索。
“山西……八大皇商……”张远声沉吟着。这个猜测越来越清晰,但动机依旧成谜。是敌是友,难以判定。
十天的粮食,在严格的配给和采集的少量野菜补充下,艰难地消耗着。每一天,庄内的气氛都更加压抑。伤员因缺医少药,死亡人数在缓慢增加,无声地消磨着士气。
就在存粮即将告罄的前一天,庄外终于传来了消息。
不是李崇文,也不是商队,而是一支由二十多名差役押送的小型车队,打着西安府的旗号,运送着区区十石发霉的杂粮和几包劣质草药,来到了庄外。
为首的是一名面色倨傲的户房书办,他隔着紧闭的庄门,宣读了府衙一份不痛不痒的“嘉奖令”,称赞张家庄团练“勇毅可嘉,力挫贼锋”,然后便是催促尽快“恢复民生,缴纳积欠税赋”。
那点粮食,对于饥肠辘辘的庄民来说,杯水车薪。而那“嘉奖令”和催税的话语,更像是一种冰冷的嘲讽。
赵武气得差点当场拔刀,被张远声死死按住。
张远声亲自出面,接待了那名书办,神色平静地接下了嘉奖令和那点可怜的“赏赐”,语气恭谨地表示一定尽快恢复生产,缴纳赋税。他甚至还从庄内所剩无几的财物中,挤出了一点银钱,塞给了那书办。
书办掂量着手中的银子,脸上这才露出一丝笑意,趾高气扬地带着车队离开了。
“主公!为何如此忍气吞声!”赵武双眼赤红,几乎要喷出火来。
张远声望着远去的车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一抹寒光闪过。
“他在试探。”张远声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刺骨的冷意,“试探我们的底线,试探我们还有多少力量,也试探……我们是否还有利用价值。”
他转过身,看向聚集过来的李信、胡瞎子等人。
“官府的态度,已经很明确了。他们不会给我们实质性的帮助,甚至乐见我们与张存孟互相消耗。”
“那点粮食,撑不了几天。”
“我们唯一的生路,不在外面,就在我们自己手里。”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灰泥坊和铁匠铺的方向。
“从明天起,停止一切非必要的活动。”
“集中所有人力、物力,修复工具,清理田亩。”
“我们要抢在下一场风暴来临之前,种下粮食,活下去。”
生存的压力,如同冰冷的绞索,再次紧紧勒住了张家庄的咽喉。而这一次,他们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以及那在绝境中愈发坚韧的求生意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