渠老丈和陈石头的加入,如同给初生的水利事务注入了灵魂。勘测规划不再是张远声一人凭借现代知识勾勒蓝图,而是变成了老河工的千年经验与石匠的实地眼力,同张远声那些看似离经叛道、却又直指核心的原理相互碰撞、融合的过程。
总务堂偏厅临时充作了水利工坊,墙上挂起了更为精细的泾水下游及周边水系图,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炭笔标注着渠老丈指出的古渠旧道、潜在隐患,以及张远声规划的引水路线、塘坝选址。陈石头则带来了他用黏土粗略捏制的地形沙盘,虽粗糙,却让抽象的图纸变得直观可触。
“张先生,您看这里,”渠老丈用枯瘦的手指指向沙盘上一处微小的隆起,“此地名为‘龙脊背’,看似不起眼,却是关键。若在此处筑一低堰,配合前方河道弯处的自然蓄势,抬升水位不过三尺,却足以让水自流,灌溉西北那片近千亩的高岗地!前朝不是没人想过,只是当时征发民力不足,且……”他摇了摇头,没再说下去,但众人都明白,无外乎是吏治腐败,工程中途而废。
张远声仔细看着沙盘,脑中飞快计算着高程和流量,点了点头:“老丈慧眼。此处确是咽喉。不过,堰基必须牢固,需用巨石为骨,石灰糯米浆浇砌,方能抵挡夏汛冲击。”他看向陈石头,“陈师傅,这石堰的营造,可就全仰仗你了。”
陈石头黝黑的脸上泛起红光,用力拍了拍胸脯:“大人放心!小的别的不敢说,这石头活儿,祖传的手艺,定给您弄得牢牢靠靠!”
规划既定,庞大的工程随即启动。数以百计的流民青壮被编入新成立的“水利营”,在赵武派出的老兵带领下,分成数队。一队负责清理规划渠线上的灌木杂草,平整地基;一队由陈石头指挥,在附近山脚开采合用的青石;还有一队则跟着渠老丈,开始挖掘主干渠道的雏形。
工地就设在庄外不远处的泾水河畔。清晨,当初升的太阳驱散薄雾,河滩上便已是一片沸腾景象。号子声、铁镐与石块的碰撞声、监工测量时的吆喝声,混杂着泾水的奔流,奏响了一曲充满力量与希望的劳动交响。
张远声几乎每日都会到工地上待上一两个时辰。他不再具体指挥,更多的是看,是听。他会蹲在开挖的渠沟边,抓起一把土捻一捻,判断土质;会站在采石场,看石匠们如何巧妙地利用岩石纹理下凿;也会在休息时,走到汗流浃背的民夫中间,递上一碗凉开水,随口问几句家里的情况,地里的苗子长得如何。
他的平易近人,与那日悬挂人头的冷酷形成了鲜明对比,却又奇异地融合在一起,塑造出一种复杂的权威——既有不容置疑的规矩,也有体恤下情的温度。民夫们对他,敬畏中渐渐掺杂了信服。
这一日,张远声正与渠老丈在一段刚挖好的渠道旁讨论边坡的坡度,李信带着几个劝工堂新招录的、略通文墨的年轻人走了过来。
“团练,渠老丈。”李信拱手道,“奉崇文兄之命,带他们来记录工役,核算功分,也顺便……将此地见闻,编纂成《水利营纪事》,以彰其功,亦为后来者鉴。”
张远声赞许地点点头:“正当如此。功过须有记载,经验更需传承。”他指了指热火朝天的工地,“让他们多看,多记,也要多问。这每一寸渠道,每一方石块,都凝聚着心血智慧,比书本上的死道理要鲜活得多。”
几个年轻人兴奋又紧张,立刻拿出纸笔,开始记录民夫们的姓名、所属小队、完成的土方量或石方量,不时拉住一些小队长或老河工,询问工程细节。起初,那些整日与泥土石头打交道的汉子还有些拘谨,但在李信和煦的引导和张远声鼓励的目光下,也渐渐打开了话匣子,将自己知道的一些辨别土质、合力撬动巨石的土法子说了出来。
渠老丈看着这一幕,花白的眉毛动了动,对张远声低声道:“张先生,您这是……要把这些泥腿子的经验,也当成学问来记?”
“老丈,”张远声正色道,“学问岂有高低贵贱?能利国利民者,便是真学问。老丈您的经验是学问,陈师傅凿石的手艺是学问,这些民夫知道如何省力挖渠,同样是学问。记录下来,琢磨透了,便能惠及更多人,让后来的工程少走弯路。”
渠老丈怔了半晌,浑浊的老眼里似有波光闪动,最终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喃喃道:“活了七十多年,今日才知……何为真正的‘重农’。”他不再多言,转身更加投入地指导着渠道的走向。
夕阳将金色的光辉洒在初具雏形的渠道和忙碌的人群上,夯土的号子声依旧响亮。李信带来的几个年轻人,捧着记得密密麻麻的纸页,脸上带着前所未有的充实与激动。他们记录下的,不仅仅是冰冷的土石方量,更是一个新生势力在乱世中,凭借智慧、汗水与一套前所未有的组织方式,试图驯服自然、开创基业的雄心。
张远声望着这景象,知道水利工程的推进,不仅是在解决灌溉问题,更是在锤炼一支队伍,凝聚一种精神,并悄然构建着一套重视实践、尊重技艺的新学问体系。这夯声阵阵之下,埋藏的是远比一条水渠更为深远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