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瞎子让李茂才带着粮队和大部分人手,立刻向北转入崎岖难行的山坳小路,宁可慢些,也务必隐匿行踪。他自己则只点了两名最机警老练的夜不收,三人如同山间狸猫,借着黄昏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向那片传来不祥预感的山谷。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肃杀之气便越是浓重。空气中弥漫着大量人马聚集特有的混杂气味:汗臭、牲畜粪便、烟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远处,隐约传来成千上万人活动的低沉嗡鸣,间或夹杂着马匹的嘶鸣和军官的呵斥。
他们趴在一处荆棘密布的山梁上,小心翼翼地拨开障目的枝叶向下望去。即便以胡瞎子这等见惯了阵仗的老行伍,眼前的景象也让他瞬间头皮发麻,倒吸一口凉气。
山谷之中,营火如同繁星般密密麻麻,绵延数里,几乎望不到尽头!这绝非什么小股流寇,甚至远超“过天星”的规模!借着落日余晖和逐渐燃起的篝火,可以看清营盘并非杂乱无章,而是依着地势,大致分出了前营、左营、右营,各有辕门、望楼,虽然比不上官军规整,却也比寻常流寇的乌合之众强上太多。
营中旗帜杂乱,大多破旧,隐约可见“闯”、“八大王”、“曹”等字样在暮色中飘展。士兵们大多衣甲不全,面色饥馑,但数量实在骇人,粗粗估算,绝对不下两三万之众!而且其中骑兵比例不低,远处河滩上还有大量人马在饮马。
“娘的……这是捅了马蜂窝了……”一名夜不收声音发干,低声咒骂。
胡瞎子脸色凝重如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下方:“看中间那大营,护卫森严,怕是来了条真正的过江龙。‘闯’字旗……莫非是闯王高迎祥亲至?或是‘八大王’张献忠的本部?”
他看到一队骑士呼啸着从主营奔出,穿过大营,似乎去往后军方向。虽然距离远看不清面貌,但那彪悍的气势绝非寻常头目。
更让他心惊的是,他看到许多营帐外,士兵们并非只是在休息,而是在军官的督促下擦拭兵器,整理鞍具,甚至有小股部队在进行简单的操练。整个大营,弥漫着一种战前的躁动和压抑,仿佛一头正在苏醒磨牙的巨兽,随时准备扑向下一个猎物。
而其兵锋所指的方向,赫然是西面——潼关,乃至西安府的方向!
“不好……”胡瞎子心中警铃大作,“这群杀才刚在河南碰了钉子,这是要西窜入陕就食!咱们庄子,正好挡在道上!”
他不敢久留,三人小心翼翼地退下山梁,趁着夜色全速返回,与在北面山坳里提心吊胆等待的李茂才汇合。
“情况如何?”李茂才见他们回来,急忙迎上,看到胡瞎子难看的脸色,心就沉了下去。
“天大的麻烦!”胡瞎子言简意赅,“谷里起码有两三万流寇主力,看旗号像是闯营或西营的老底子,正在整顿兵马,看样子不日就要西进!咱们回庄的路,恐怕已经被堵死了!”
众人闻言,无不色变。刚刚摆脱购粮的艰辛,转眼又陷入大军压境的绝路!
“那……那这些粮食怎么办?”李茂才看着身后的粮车,声音发苦。千辛万苦搞来的救命粮,难道要丢在这里?
胡瞎子眼神闪烁,迅速做出决断:“粮队不能停!更不能丢!绕!继续往北绕,走洛南那边的老山道,哪怕多走七八天,也必须绕过去!老子就不信,这几万人能把所有山沟岔口都堵严实了!”
他看向李茂才:“李管事,你带着粮队和弟兄们,立刻出发,日夜兼程,务必把粮食安全送回庄子里!老子带一个人,换马不换人,连夜抄近路赶回去报信!庄里早一天知道,早一天准备!”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李茂才重重点头:“胡爷放心!只要我有一口气在,粮车就在!”
当下,队伍再次分作两路。李茂才带着庞大的粮队,转向更加偏僻难行的北部山区,缓缓而行。而胡瞎子则与一名手下,挑选了两匹最快的马,带了少许干粮,如同离弦之箭般,沿着直线距离,不顾一切地冲向张家庄的方向。
他们一路之上,几乎不敢停歇,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啃点干粮,遇到小股哨探或土匪,能避则避,不能避便以强弓硬弩闪电般击溃,毫不停留。马匹跑得口吐白沫,就寻找沿途熟悉的村落或隐秘点换马。
短短两三日,胡瞎子两人便穿越了寻常商队需要六七日才能走完的路程,人困马乏地冲回了张家庄地界。
“急报!紧急军情!”望楼上的乡勇远远认出胡瞎子那独特的身影和疾驰的速度,立刻吹响了代表最高警示的号角!
庄内刚刚从瘟疫中缓过一口气的众人,心瞬间又被揪紧了。
胡瞎子几乎是滚鞍落马,冲进总务堂,顾不上喝口水,嘶哑着嗓子对迎上来的张远声、赵武、李崇文吼道:
“大人!东路!数万流寇主力……疑似闯营或西营字号……正在集结西进!目标……恐怕就是潼关、西安!咱们……首当其冲!”
一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总务堂内。
刚刚击退一股强敌,熬过一场瘟疫,还没来得及喘息,一场规模更大、足以碾碎一切的巨大风暴,已然迫在眉睫!
张远声猛地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死死盯向东面那片如今已被巨大红色箭头覆盖的区域。
“终于……来了吗。”他的声音低沉,却没有惊慌,只有一种极度压力下的绝对冷静,“敲钟!召集所有队正以上军官!紧急军议!”
战争的阴云,以比想象中更快的速度,再次笼罩了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而这一次,对手是真正能撼动天下的巨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