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起胡瞎子带回来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泼进一瓢冷水,让整个张家庄彻底炸开了锅。数万流寇主力西进已足够骇人,而“粮食被发现”这个要命的讯息,更是让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总务堂内的军议没有持续太久,巨大的危机反而催生了极致的效率。争吵和犹豫被搁置,生存的本能驱动着每一个决策以最快的速度形成并下达。
一道道命令如同被用力抽打的陀螺,从总务堂飞旋而出,带动整个战争机器疯狂运转:
“所有工坊,除医疗、铁器、兵器外,一律停工!所有匠户、人手,全部投入军械修补、箭矢制造、守城器具打造!”
“所有十六岁以上、五十岁以下男丁,即刻向乡勇队报到,接受紧急操练,补充各队缺额!所有妇孺,编入后勤队,负责炊事、搬运、协助医护!”
“粮仓警戒提升至最高级别!加派三倍岗哨,昼夜不息!周围百步内,严禁任何无关人员靠近,纵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通报!”
“派出所有能动用的夜不收和侦骑,以庄子为中心,向东、北、南三个方向扇形散出三十里!我要知道‘革里眼’主力的确切位置、行军速度、兵力分布!每一炷香时间,必须有一次消息回报!”
“庄外所有未能撤入的流民,再次宣告,最后一次机会,愿入庄协防者,即刻登记入册,分派劳役;不愿者,立刻驱离至西面二十里外,不得逗留!”
整个庄子如同一个被狠狠踹了一脚的蚁巢,瞬间爆发出惊人的能量。打铁的锤声、锯木的嘶啦声、军官的号令声、妇孺搬运物资的呼喊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充满紧张感的喧嚣。
赵武如同旋风般刮过新兵操练场,他的吼声压过了一切嘈杂:“手稳!心狠!眼要毒!记住你们身后的爹娘婆姨!贼寇来了,抢你们的粮,烧你们的屋,糟蹋你们的女人!不想死,就给我往死里练!”
李崇文则坐镇总务堂,面前堆满了户籍册、物资清单,算盘珠子拨得噼啪作响,声音嘶哑地分派着每一项任务,协调着可能出现的任何冲突。他第一次动用了张远声新授的“防御副使”权柄,行文周边仅存的几个里甲,以近乎命令的口吻要求他们提供壮丁、柴薪、石灰,尽管他知道这很可能毫无回音。
苏婉的医疗所提前进入了战备状态,大量煮沸的纱布、初步炮制的草药被分门别类存放。她甚至组织起一队稍微胆大的妇人,开始进行最基础的创伤包扎培训。
而张远声,则登上了最高的望楼,如同一尊沉默的雕像,远眺着东方。他的目光似乎要穿透重重山峦,看清那正在逼近的恐怖洪流。手中,紧握着胡瞎子带回来的那块刻着“贺”字的木牌,冰冷的触感不断提醒着他危机的迫近。
他知道,这一次,不同于对付“过天星”。 “革里眼”贺一龙,是真正能与高迎祥、张献忠并列的巨寇,麾下人马众多,老营精锐,作战经验极其丰富。自己这点家底,在对方眼中,或许真的只是一块比较硌牙的肥肉。
硬拼,绝无胜算。
唯一的生机,在于“守”和“拖”。守住堡垒,拖到对方失去耐心,或者拖到出现其他变数——比如洪承畴的大军回援,或者其他流寇势力发生变动。
但“守”,并非被动挨打。
“胡瞎子。”张远声的声音冷静地响起。
如同影子般跟在身后的胡瞎子立刻上前:“大人。”
“你带一队人,不用多,二十个最好的。任务变了。”张远声的目光依旧看着东方,语气却冷冽如刀,“不必等他们来攻。我要你们主动靠上去,像牛皮糖一样黏住他们。”
“找到他们的粮队,能烧就烧,不能烧就袭扰。”
“找到他们的斥候,杀光,一个不留。”
“找到他们落单的小股部队,吃掉。”
“我要你们变成扎进他们肉里的刺,让他们每前进一步,都不得安生!我要让贺一龙知道,想吃掉我张家庄,就算能啃下来,也必崩碎他满口牙!”
胡瞎子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舔了舔嘴唇:“明白!大人放心,论起恶心人,俺老胡还没服过谁!”
“记住,”张远声加重语气,“你们的命,比杀敌更重要。我要的是他们乱,是他们疼,不是要你们去送死。事不可为,立刻撤回!”
“得令!”胡瞎子不再多言,转身快步离去,很快,一队精悍的人马悄然从庄后小门溜出,消失在苍茫的夜色中。
主动出击的尖刀已经派出,张远声又将目光投向内部。他深知,最大的变数,往往来自内部。
他下令将劳改营里的俘虏和新附流民中的青壮,再次进行甄别。表现良好、无明显恶迹的,被打散补充进辅兵队,承诺只要作战勇敢,战后便可恢复自由身,甚至分得田地。而那些兵痞、惯匪以及心思不稳者,则被加强了看管,集中从事最苦最累的劳役,严加防范。
同时,他让李崇文再次明确颁布《战功赏格》和《临阵退缩连坐法》,赏罚分明,恩威并施,将所有人的利益和恐惧,都与这座庄子的存亡紧紧捆绑在一起。
风,从东面吹来,带着深秋的寒意,也仿佛带来了隐约的金戈铁马之声。
庄内,灯火通明,人人忙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大战将至的、混合着恐惧、紧张和决绝的复杂气息。
张家庄这台由现代灵魂铸造的古老战争机器,已经全面开动,绷紧了每一根弦,等待着那场注定惨烈的风暴来临。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滔天巨浪,已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