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暴雨毫无征兆地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总务堂的瓦片上,噼啪作响,仿佛战鼓急催,扰得人心神不宁。雨水在院中汇成浑浊的溪流,旋即又被更多雨水打散,如同眼下晦暗难明的局势。
门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湿冷的狂风和水汽。胡瞎子像一头刚从水里捞出来的獒犬,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蓑衣边缘和脸颊不断淌下,他却浑然不顾,几步抢到堂中,呼吸粗重,脸上惯有的混不吝神色被一种罕见的凝重取代。
“大人!”他嗓音沙哑,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探明了!不是小股流寇,不是溃兵!是‘闯塌天’刘国能麾下的一支偏师,掌盘子的叫‘过天星’张天琳,人马不下四千,真正的老营精锐就有七八百骑!裹挟的流民饥民更是不计其数!”
堂内烛火被风拉扯得剧烈摇晃,映得众人脸色阴晴不定。李崇文倒吸一口凉气,赵武握紧了拳头,苏婉下意识地捂住了嘴。
“他们现在何处?动向如何?”张远声的声音沉静得可怕,仿佛暴风雨的中心。
“已过澄城,正直奔渭南而来!”胡瞎子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看架势,不像是沿途掠食,倒像是……有明确目标!沿途大户寨堡,望风而降者甚众,稍有迟疑,便破堡屠寨,鸡犬不留!缴获极丰,气焰嚣张得很!”
他喘了口气,补充了最要命的一句:“有确凿消息,那张天琳放出口风,说关中地面肥得流油,却让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张团练’占了头筹,搂了不少好东西。他这次来,就是要‘借’咱的粮仓‘歇歇脚’,‘借’咱的刀枪‘壮壮行色’!”
目标明确,就是冲着张家庄来的!四千战兵,其中还有数百精锐老骑,这已远非此前遭遇的任何一股敌人可比。这是一股足以撼动府县的力量!
压力如同实质,瞬间攫住了总务堂内的每一个人。
“再探!我要知道他们每半日的行程,分兵情况,粮草辎重位置,主将习性!你的人,全部撒出去,眼睛不要眨!”张远声对胡瞎子厉声道。
“喏!”胡瞎子一抱拳,转身又冲入雨幕之中。
“鸣钟!最高戒备!所有外出人员、小队,即刻归建!”张远声的命令没有丝毫犹豫,“赵武!”
“末将在!”
“即刻起,庄内庄外所有武装力量,由你统一调度!‘磐石营’为主力,所有乡勇、联防队,乃至经过训练的劳改辅兵,全部动员!依据我们此前推演的第二套方案,依托所有工事,分层设防!渭水北岸所有据点,人员物资全部南撤,实行……坚壁清野!不能留给敌人一粒粮食、一口水井!”
“得令!”赵武眼中燃起战意,重重抱拳,铠甲铿然,大步流星出去传令。很快,凄厉而急促的钟声划破雨幕,响彻四野。
“李崇文!”
“属下在!”
“统筹所有粮秣、军械、药材!实行配给制!优先保障战兵和工匠!动员所有民夫,协助抢修工事,运输物资!向北岸流民发放三日口粮,告知实情,愿南撤避难的,通过指定通道接受检查后过河安置;不愿或形迹可疑者,隔绝于北岸,不得放入!”
李崇文脸色发白,却知道这是最冷酷也最必要的选择,咬牙应道:“是!属下立刻去办!”
“苏婉!”
“大人……”苏婉上前一步,手微微颤抖,却努力站得笔直。
“医疗队全员待命,设立前线救护所和后方伤兵营。所需药材、热水、绷带,务必充足!告诉我,能救回多少,就看你们的了!”
“是!定不负所托!”苏婉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坚定,转身匆匆离去,裙摆沾满了泥水。
命令如一道道闪电,劈开混乱的雨幕,将整个张家庄及其势力范围强行拖入战争的轨道。村庄、工坊、田野,瞬间沸腾起来。乡勇和民兵们从四面八方奔向集结地,妇孺被组织起来向核心区域转移,一车车的粮食物资被抢运入库,铁匠铺炉火彻夜不熄,叮当的打铁声与风雨声、号令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一曲大战前的悲壮交响。
雨势稍歇,但天色依旧阴沉得可怕。张远声登上庄内最高的望楼,望着下方一片忙乱却渐渐有序的景象,望着远处烟雨朦胧的渭水方向。
李崇文拖着疲惫的身躯再次找来:“大人,是否要向西安府求援?还有……是否尝试与那张天琳接触?或许可以许以钱粮,让其转往他处?”他的声音带着最后一丝侥幸。
张远声缓缓摇头,目光依旧望着远方:“求援?府城自身难保,岂会派兵来救我们这‘心腹之患’?至于接触……胡瞎子带回的消息很明白,他们是闻着腥味来的饿狼,不咬下一大块肉,绝不会松口。今日许以钱粮,明日他就会要得更多,直到将我们彻底吞掉!乱世之中,示弱只会死得更快!”
他转过身,看着李崇文,也看着下方逐渐聚集起来的各级管事、队正和乡勇代表,提高了声音,那声音穿透潮湿的空气,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这一仗,躲不过,求不来,也买不通!”
“我们身后,是刚刚开垦出来的田地,是好不容易建起的水渠,是堆着活命粮食的仓库,是你们的父母妻儿!”
“输了,这一切都会化为焦土!你们,还有你们的家小,要么死在刀下,要么重新变成流民,甚至沦为贼寇的奴隶口粮!”
“我们别无选择,唯有死战!”
“不是为了那远在天边的皇帝老子,不是为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张远声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决绝的力量,“就是为了你们自己!为了你们能继续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活得像个人样!”
“各就各位!准备迎敌!”
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赤裸裸的生存威胁和最直接的利害关系。但这番话,却像一剂强心针,注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中。恐惧依旧存在,但一种更为原始的、保卫家园和亲人的决心,开始压过恐惧。
人群沉默着散去,脚步却更加坚定匆忙。
雨彻底停了,但天色依旧昏暗。望楼之上,张远声极目远眺。远方地平线上,一缕灰黑色的烟柱缓缓升起,那不是炊烟,而是某个村庄被点燃的标记。
山雨已停,真正的狂风暴雨,正在逼近。
地平线的尽头,仿佛有沉闷的雷声滚动,又像是万千马蹄踏碎大地的前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