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康二年,岁在丁未,二月丙寅。初春的汴京,没有一丝暖意,只有浸入骨髓的寒冷和弥漫在空气中的绝望。持续数月的搜刮,已将这座帝都的最后一滴膏血榨取殆尽。现在,金人终于要带走他们最“珍贵”的战利品了。
一、 废黜诏书
青城斋宫内,气氛凝重得令人窒息。完颜宗望与完颜宗翰高踞上座,两侧金将环立,刀甲森然。钦宗赵桓及其随行大臣被带至殿中,他们心中都隐隐预感到了最终的判决。
一名金国通事官手持一卷以女真文和汉文写就的诏书,走到殿中,朗声宣读。声音冰冷,不带任何感情,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重锤,敲击在赵桓和所有宋臣的心上。
“…赵宋之主,昏聩无能,败盟失信,获罪于天…今废赵桓为庶人,褫夺帝号…”
“废为庶人”四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赵桓耳边炸响。他浑身一软,若非内侍搀扶,几乎瘫倒在地。尽管早有预料,但当这一刻真正来临,那种从九天之巅坠入无底深渊的失重感,仍让他眼前发黑,神魂俱丧。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
“…另,徽宗赵佶,教子无方,治国无道,同废为庶人…”
连太上皇也未能幸免!殿内宋臣一片悲声,孙傅等人伏地痛哭,张叔夜仰天长叹,目眦尽裂。
宣读完毕,通事官冷漠地看向赵桓:“赵桓,接诏吧。”
两名金兵上前,毫不客气地剥去了赵桓身上的素袍——那虽非正式龙袍,却是他身为皇帝最后的象征。粗糙的平民布衣被强行套在他身上。紧接着,几名金兵持械“护送”(实为押解)着形同木偶的赵桓,返回内城。
二、 押解入城
当穿着布衣、失魂落魄的赵桓出现在内城街道上时,沿途的百姓和兵士都惊呆了。他们跪倒在地,哭声震天动地。
“陛下!陛下啊!”
“官家…”
呼喊声撕心裂肺。一位老卒扔掉手中的兵器,以头抢地,嚎啕不止。他们守护的皇帝,他们效忠的君王,如今竟以这般屈辱的模样,被敌兵押送着,行走在自己的都城。帝国的尊严,在这一刻被彻底碾碎成泥。
赵桓麻木地走着,不敢看两旁跪哭的臣民。他被直接“送”回了皇宫,而等待他的,是同样命运、刚刚被金兵从龙德宫“请”出来的太上皇赵佶。
父子相见,恍如隔世。曾经的九五之尊,如今皆是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囚徒。赵佶看着儿子,嘴唇哆嗦,最终化作一声长叹,老泪纵横。赵桓跪倒在父亲面前,抱住他的腿,泣不成声:“父皇…儿臣不孝…儿臣无能…”
三、 楚帝登场
就在二帝被废的同时,金人开始着手实施他们早已计划好的下一步——扶植一个傀儡政权。
三月丁酉,金太宗下诏,立宋朝前宰相张邦昌为帝,国号“大楚”,都金陵(南京),暂居汴京。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用以统治黄河以南汉地的傀儡工具。
张邦昌,这个在宋金之间摇摆不定、以主和着称的官僚,面对这突如其来的“黄袍加身”,吓得魂不附体。他深知这是遗臭万年的骂名,百般推辞,甚至试图自杀避祸。
但金人的刀剑架在脖子上,由不得他不从。完颜宗翰严厉警告他:“若不立你,就要屠尽汴京全城!”在死亡的威胁下,张邦昌最终屈服。
三月初七,在金军的武力“护卫”和部分宋臣极其勉强的“劝进”下,张邦昌涕泣满面,在文德殿举行了简陋的“登基”仪式。没有祥瑞,没有普天同庆,只有冰冷的刀光和弥漫的恐惧。他甚至不敢坐皇帝的龙椅,只敢在御座旁设一小榻,自称“予”而非“朕”,手诏称“手书”,尽可能淡化这僭越的痕迹。然而,傀儡的烙印,已无法洗刷。
四、 辞庙之痛
金人决定,尽快将二帝及所有重要俘虏北迁。启程前,他们进行了一场极尽羞辱的仪式——命二帝及后妃、皇子、宗室等,前往太庙和社稷坛,行“辞庙礼”。
这是最后的告别,对着列祖列宗,对着赵宋的江山社稷。
赵佶、赵桓穿着囚服,在金兵的押解下,踉跄地走入太庙。庄严肃穆的大殿内,供奉着自太祖赵匡胤以来的历代先帝神主。香烟缭绕,却再无往日的祥和,只有死寂般的沉重。
看着那些熟悉的神位,赵佶再也支撑不住,扑倒在地,以头叩地,放声痛哭:“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赵佶…无能…辱没江山…罪该万死啊!!”哭声凄厉,回荡在空旷的殿宇中,闻者无不动容。他想起了自己登基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了经营艮岳、编纂道藏的风雅,更想起了信用奸佞、奢靡亡国的昏聩…万千悔恨,噬心刻骨。
赵桓也跪在一旁,泪流满面,却连哭嚎的力气都已没有。他只是麻木地叩头,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一并叩碎在这冰冷的地砖上。
朱皇后、郑太后等后宫女眷,更是哭得死去活来,她们不仅要面对国破家亡,更要面对即将到来的、吉凶未卜的北徙之路,命运比男子更为凄惨。
社稷坛前,象征着国土的五色土依然。赵佶抓起一把黄土,紧紧攥在手心,泥土从指缝间簌簌落下。他知道,这一别,此生再难踏足这片祖宗基业。
五、 北狩启程
靖康二年三月末四月初,春寒料峭。连续数日,汴京上空愁云惨淡。一队队庞大的俘虏队伍,在金兵骑兵的严密监视下,如同驱赶牲口般,被分批押解出城。
这支队伍的核心,便是被废的二帝及其直系亲属。
赵佶、赵桓乘坐着简陋的青盖车(一种平民所用的车),前后左右皆是凶神恶煞的金兵骑兵。
郑太后、朱皇后以及诸皇子、帝姬、王妃等,大多只能乘坐敞露的牛车,甚至徒步。她们蓬头垢面,以泪洗面,在异族士兵的呵斥与窥伺下,瑟瑟发抖。
紧随其后的,是包括何栗、孙傅、张叔夜、秦桧等在内的官员、工匠、医官、乐工、宗室子弟等,人数多达数千,乃至上万。他们被绳索串联,如同羊群,在皮鞭和刀枪的威逼下,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未知的北方苦寒之地。
队伍中,还有装载着掠夺来的金银、典籍、礼器、图册、仪物的大车,绵延不绝。这是一次对一个王朝、一个文明进行的、连根拔起式的搬迁。
城门口,闻讯赶来的汴京百姓挤满了道路两侧。他们跪在地上,哭声震野,声达天际。
“太上皇!陛下!”
“娘娘!公主!”
“苍天无眼啊!”
有人试图冲破金兵的阻拦,送上一些食物衣物,却往往被粗暴地驱散甚至砍杀。场面混乱而悲壮。
张叔夜在队伍中,回首望着渐行渐远的汴京城楼,悲愤交加。行至白沟(宋金界河)时,这位老臣仰天悲呼:“陛下!臣不能辅佐陛下中兴矣!唯有一死,以报国恩!”言罢,拒食拒饮,最终含恨而亡。
车辚辚,马萧萧,俘虏弓箭各在腰。爷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
这盛唐时描绘的出征场景,此刻却以最悲惨的方式,映照在北宋灭亡的画卷上。只是,这不是出征,是押解;不是壮行,是永诀。
庞大的、哭泣的队伍,在滚滚尘土中,缓缓向北,向北。他们带走的,是一个时代的终结;留下的,是一座被掏空的死城,和一片破碎的山河。
二帝北狩,标志着立国一百六十七年的北宋王朝,在法律和事实上,已然覆灭。
(第六卷 第十七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