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兴国二年的春闱,是在汴京的连绵阴雨中开始的。然而,垂拱殿内的肃杀之气,却比殿外的倒春寒更刺骨。太宗赵光义将一份贡院奏报重重拍在御案上,那声响让侍立的宦官浑身一颤。
“三百名进士,北人仅占二十七?”皇帝的声音如同结了冰,“江南的举子,是要把朕的龙椅也搬到金陵去吗?”
赵普躬身拾起那份几乎被摔散的奏报,目光扫过榜单上密密麻麻的南方籍贯,心中已了然。这早已不是简单的才学高下之争,而是新朝一统天下后,南北地域间那根最敏感的神经,被科举这根导火索点燃了。
二
贡院之内,知贡举李昉的处境更为艰难。他面前,两位副手正针锋相对。出身江南书香世家的扈蒙,将几份优等试卷推到李昉面前,言辞恳切:
“李公明鉴,苏、扬举子策论贯通古今,文采斐然,取之何错之有?”
另一侧,出身河北大族的宋琪闻言冷笑,将另一叠试卷重重放下:“文采?尽是辞藻堆砌、无病呻吟之作!北人试卷,字字关乎河工、边患等实务,这才是经世致用之才!”
李昉沉默不语。他想起昨夜晋王府管家送来的密信,以及今日清晨在窗棂上发现的那支箭簇——箭杆上,分明缠着河北军的徽记。这贡院高墙之内,早已不是文场,而是你死我活的战场。
三
风波很快溢出贡院,席卷了整个汴京。酒肆中,南北举子从口角演变为殴斗;太学门前,有北方考生以血书“科场不公,天地难容”;更致命的是,边境传来急报,幽州一带军心浮动,多有将士愤然抱怨:“我等在边关卖命,子弟却无晋身之阶!”
赵光义在福宁殿内踱步至深夜。他意识到,科举已不仅是取士之道,更是维系这个新生帝国统一的关键平衡。此平衡危如累卵,稍有不慎,便是南北离心的结局。
“拟旨。”他骤然驻足,对赵普说道,目光锐利如刀,“今科进士额,增录一百。另…朕要亲试,于崇政殿举行。”
四
殿试那日,气氛空前凝重。皇帝亲自出题,不考诗赋,不论经义,只问一道策论:“问南北风俗异同与治国之要”。
但见江南才子们下笔千言,纵横捭阖,论尽经济文章;北方士子则言辞朴直,多谈屯田戍边、漕运盐铁。太宗御阶亲览,时而为江南文采颔首,时而为北人实务凝思。
直至一份试卷让他目光停驻。考生是来自西蜀的吕蒙正,文中写道:“…风俗虽异,其利民之心则同。南人长于资财,北人习于鞍马,正如人之左右手,偏用其一则废。善治国者,当使江南之财赋充盈太仓,亦令河北之精骑拱卫边疆,二者相济,则天下安…”
太宗拍案,旋即亲点三甲。放榜之日,一道前所未有的“南北榜”张贴于宫前:南榜取士一百二十,北榜取士八十,分而定之,以息纷争。
五
新科进士跨马游街那日,吕蒙正作为状元行于队首。他看见街角仍有落第的江南举子怒目而视,也看见茶楼上有北人士子遥遥举杯。
恩荣宴上,太宗执杯至他面前,低语道:“可知朕为何点你为状元?”
吕蒙正垂首:“臣之策论,不过是说了句实话。”
“实话最难得。”皇帝目光深邃,望向殿外苍茫的夜色,“朕今日分的不是南北,而是天下。”
翌日,吕蒙正受敕编修《地域人才录》。他在序中写道:“…太祖立科举以破门第,今上分南北而聚人心。法无定法,惟时惟实。”
暮春的落花飘满汴京,御河两岸新植的垂柳同时抽出嫩芽。夜幕中,有更夫听见,南北驿馆的窗内,今夜同时传出了朗朗书声。
【第十二章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