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景澄闭上眼，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也放逐到无边黑暗中去的那一刻，预料中的理性分析并未到来。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突如其来的、带着清冷药香的拥抱。
穆琯玉倾身过来，伸出手臂，轻轻地、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环抱住了他僵硬冰冷的身体。
她的下颌轻轻抵在他的发顶，这个姿势带着一种奇异的庇护意味。
萧景澄猛地一颤，身体绷得像一块铁，完全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做得对，景澄。”
她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不再是那种剖析事实的冰冷，而是低沉、柔和，甚至带着一丝近乎蛊惑的安慰。
“你选择了最艰难，但也是最正确的路。”
“我知道这很痛苦，像亲手剜掉自己的一块肉。”
她的怀抱并不温暖，甚至带着她一贯的微凉，但在此刻他身心俱寒的时刻，这触碰却像唯一能感知到的真实。
“但我喜欢的，正是你这个样子。”
“喜欢你看清现实后，即使痛苦，即使自我厌恶，也要咬着牙活下去、走下去的样子。”
“你记住。”
她的语气变得无比认真，带着一种将他所有退路都封死的、扭曲的肯定。
“你做的没有错。在这个世道，活下去本身就是最大的正义。你只是在做你必须做的事。”
她的话，像是最甜的毒药，最温暖的冰。
它们在否定他刚刚萌生的、强烈的自我厌恶，将他推向深渊的行为赋予了“正确”和“必要”的意义，甚至……被她冠以“喜欢”二字。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感到一种坠落的眩晕。
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力气推开她。
只是僵硬地被她抱着，感受着那冰冷的安慰一点点渗透进他几乎冻结的血液和灵魂。
胃部的绞痛奇迹般地平息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更麻木的空洞。
他或许真的疯了，才会在这个制造了他所有痛苦、又在此刻给予他唯一慰藉的怀抱里，找到一丝可悲的安身之所。
马车在压抑的气氛中再次启动。
过了不久便驶入西营大门，营区内弥漫着一股混杂着草药、血腥和绝望的诡异气味，寂静得可怕。
就在车轮停稳的瞬间，一个清亮、却带着与年龄不符的冰冷与戏谑的声音，自车外清晰地传来。
“恭候你多时了，‘姐姐’。”
这声“姐姐”，叫得百转千回，里面淬满了毫不掩饰的恨意、嘲讽，以及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
萧景澄猛地睁开眼，瞳孔骤缩。
这个声音他太熟悉了。
穆琯玉的眼底却没有任何意外，仿佛早已料到他会在此等候。
她甚至极淡地、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唇角，那弧度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她从容地掀开车帘，目光平静地投向站在营区空地上的那个少年。
萧景瑭一身玄色劲装，身量虽未完全长成，却已有了挺拔的轮廓。
他脸上带着天真与恶意交织的诡异笑容，手腕上那串佛珠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他身后，是肃立如雕塑的玄甲卫，以及一片死寂的、仿佛吞噬了所有生命的营房。
穆琯玉的目光淡淡扫过这片由他亲手造就的“杰作”，最后落回他那张混合着稚气与疯狂的脸上，语气里听不出是责备还是欣赏，平静地陈述道。
“看看你做的好事！”
她说着，甚至微微侧身，让萧景瑭能更清楚地看到车厢内萧景澄那张血色尽失、写满了震惊与痛苦的脸。
“你哥哥都快被你给吓到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同时刺中了在场的两个人。
对萧景澄而言，这是一种将他最不堪的脆弱暴露在造成这一切的元凶面前的难堪。
他下意识地想挺直脊背，想掩饰自己的失态，可身体的僵硬和内心的惊涛骇浪让他无法立刻做出完美的反应。
而对萧景瑭而言，这句话则是一种扭曲的鼓励。
他看到了一向隐忍克制的七哥露出如此“软弱”的神情，这证明了他的手段是有效的，是能带来“成果”的。
他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也愈发令人胆寒。
他歪了歪头，用一种近乎撒娇，却冰冷刺骨的语调回应。
“吓到了吗？可我只是按照最正确的方法去做的阿，当断则断，不留后患。”
他的目光转向萧景澄，带着一种天真的残忍。
“七哥，你觉得我做得不对吗？”
“还是说……你其实也认同，只是不敢像弟弟这样，‘勇敢’地执行到底？”
他刻意加重了“勇敢”二字，每一个字都像是在萧景澄鲜血淋漓的伤口上撒盐。
萧景澄扶着车辕，缓缓站起身。
他没有立刻回答萧景瑭那挑衅般的问题，而是先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片死寂的营房。
然后，他才将视线转回萧景瑭那张混合着天真与恶意的脸上。
“对错……现在讨论，已经没有意义了。”
他微微停顿，目光扫过萧景瑭身后那些肃杀的玄甲卫，最后重新定格在弟弟的眼睛上。
“景瑭，你确实‘做’得很彻底。”
他承认了这一点，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像是在确认一个事实。
“那么，接下来呢？”
他向前迈了一小步，尽管身体依旧虚弱，但那股属于上位者的压迫感却开始悄然弥散。
“清理之后，营区的秩序由谁维持？尸体如何处置才不致引发瘟疫？幸存者的恐慌，你又打算用什么来平息？
“执行命令的玄甲卫，他们心中是否会留下阴影？凌安城的其他子民，得知此事后，是会更畏惧我们，还是……更恨我们？”
“杀人，是最简单的一步。”
萧景澄最终总结道，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
“难的是，杀人之后，如何让一切还能继续运转下去，如何让活着的人，还能……活下去。”
他看向萧景瑭，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痛心，有失望，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兄长的引导。
“告诉我，景瑭，这些‘后患’，你准备如何‘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