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像是从深不见底的寒潭中艰难浮起。
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体里那蚀骨钻心的剧痛和阴冷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深彻骨髓的疲惫与虚弱。
他缓缓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起初有些模糊,适应着室内昏暗跳动的烛光。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了。
就在床榻边,背对着烛光,坐着一个纤细的身影。
那侧影,刻入骨髓的熟悉。
是穆琯玉。
不是幻觉。
她怎么敢……
一股无名火瞬间顶上了喉咙,烧得他口干舌燥,连带着刚刚平息下去的胃部都隐隐抽搐起来。
她怎么敢回来!
在他最需要她的时候,用一场大火,一场“死亡”,彻底从他的世界里消失,留给他一个冰冷的、被谎言包裹的世界和无穷无尽的痛苦。
她亲手将他塑造成如今这副模样,教会他冷酷,教会他算计,然后就像丢弃一件完成的作品,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任由他在血与火的深渊里独自挣扎。
在他母亲死后,在他被各方势力倾轧,在他呕着血也要强撑起“勤王”旗帜的日日夜夜……她在哪里?
现在,在他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狼狈不堪、脆弱得不堪一击的时候,她却又出现了?
是来看他笑话的吗?
还是觉得他这颗棋子,还能再利用一次?
愤怒如同岩浆,在他胸腔里奔腾咆哮,几乎要冲破那层虚弱躯壳的束缚。
他攥紧了藏在锦被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起来。
可是……
可是在那汹涌的怒火之下,一股更不争气的、他拼命想要压制的情绪,如同顽固的藤蔓,疯狂滋生。
是哪怕被抛弃、被欺骗,在见到她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时,那颗死寂冰冷的心,依旧无法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的狂喜。
是那压抑了太久、几乎要成为心魔的思念,终于找到了寄托之处的酸软。
他恨她的狠心,更恨自己此刻竟还会因为她的出现而感到一丝……可耻的安心。
这两种极端情绪在他体内激烈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质问、怨怼和受伤,仿佛要将她钉在原地,又仿佛想从她那双永远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愧疚或真实。
可在那冰冷的愤怒之下,细细看去,眼底深处又藏着不易察觉的、剧烈翻涌的波澜,那是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承认的、近乎卑微的渴望与思念。
他喉咙滚动,终于挤出声音,嘶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
“你……还知道回来?”
穆琯玉正凝神检查着药瓶的标签,确保后续用药无误,敏锐的感知便已捕捉到榻上之人呼吸频率的细微变化。
她动作几不可察地一顿,并未立刻转身,而是将手中的药瓶轻轻放回原处,借此短暂地整理了一下心绪。
该来的总会来。
她深知,以萧景澄如今的性子,醒来后绝不会平静。
果然,那道嘶哑却带着尖锐棱角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穆琯玉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双紧盯着她的眼睛。
那里面有愤怒,有质问,有毫不掩饰的伤痛,像一头被遗弃后舔舐伤口、如今见到旧主却亮出獠牙的幼兽。
在那冰层之下,她还看到了更深的东西,那拼命隐藏却依旧泄露出一丝星火的狂喜,以及几乎要溢出来的、浓稠的委屈。
果然……怨气不小。
他这副浑身是刺、试图用愤怒来掩盖脆弱的模样,既在她预料之中,又让她心头莫名地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
她没有回避他逼视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平静。
她甚至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走上前一步,动作自然地将微凉的指尖搭上他的腕脉,探查他体内蛊毒的情况。
触手一片冰凉,但他的脉搏比起之前已经平稳有力了许多。
确认他暂时无碍后,她才抬起眼,重新看向他,声音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不回来,难道看着你死在这里?”
“你这条命,好歹也算是我花了心血‘教’出来的。就这么折在阴九幽那种货色手里,未免太不值了。”
萧景澄猛地挥开了她搭在自己腕间的手,动作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力道,牵动了虚弱的身体,让他抑制不住地低咳了两声,苍白的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他死死盯着她,那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燃着两簇幽暗的火。
“教我?”
他声音嘶哑,带着浓重的嘲讽。
“教我然后抛下我?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看着我像个疯子一样……派人去找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人?”
他胸口剧烈起伏,气息不稳,但目光却锐利如刀,试图割开她平静无波的表象。
“穆琯玉,你现在回来,是因为我快死了,让你那点‘心血’差点白费了,是吗?”
“还是说,我现在终于有了让你‘投资’的价值?凌安城,勤王势力……是不是又成了你棋盘上值得落下的一子?”
他的质问一句比一句尖锐,带着血淋淋的剖析,将他内心深处最恐惧的猜测尽数抛了出来。
面对萧景澄几乎失控的质问和那双燃烧着痛苦与愤怒的眼睛,穆琯玉的神色却没有丝毫动摇。
她甚至没有因他挥开她的手而流露出不悦,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任由他将那些积压的委屈、怨恨和恐惧尽数倾泻出来。
直到他话音落下,胸口因激动而剧烈起伏,喘息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时,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教导者”的冷静与权威。
“之前我说过。”
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重复着当年离别时的话语,仿佛在提醒他,也像是在坚定自己的立场。
“‘教战之令,短者持矛戟,长者持弓弩。我已经把该教的都教了,剩下的路要您自己走。’”
“我从未将你视为棋子。教你,是为了让你有能力在这吃人的世道活下去,走得更远。”
她语气微顿,接下来的话,却让萧景澄瞳孔骤然收缩,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如今我回来。”
“不过是看你太过辛苦。”
这话带着千钧之力瞬间击中了萧景澄心中最柔软、最不设防的地方。
他所有的愤怒、所有的质问,在这一刻,仿佛都被这短短几个字冻结、瓦解。
他怔怔地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
看着他瞬间呆住、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的模样,穆琯玉微微倾身,靠近了他一些,距离近得能让他清晰地看到她眼中那抹难以伪装的复杂情绪。
她抬起手,并没有触碰他,只是悬在半空,指尖似乎想拂去他额角因激动而渗出的细汗,最终却只是停在那里。
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无奈,语气里甚至染上了一丝极淡的、几乎听不出的宠溺。
“还闹脾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