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人静,万籁俱寂。
白天的忙碌、医院的消毒水气味、紧绷到几乎断裂的神经,终于在回到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空间后松懈下来,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将她彻底淹没的疲惫。秀秀几乎是拖着如同灌了铅的双腿回到卧室的,周阿姨已经将退烧后虚弱的孩子安顿在小床上,孩子呼吸均匀,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之中。
她反手,近乎本能地,轻轻将卧室的门锁扣上了。“咔哒”一声清脆的轻响,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像一道无形却坚不可摧的界限,冰冷地横亘在了她和外面的世界之间。
客厅里,昏暗的落地灯光线下,王雨生正笨手笨脚、心不在焉地铺着那张临时展开的沙发床。柔软的靠垫和那条看起来就十分单薄的毛毯,与他此刻沉重如铁、满是阴霾的心情形成了无比鲜明的对比。他清晰地听到了身后传来的那声落锁声,那声音不大,却像一颗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本就摇摇欲坠的神经。他铺床的动作猛地一顿,整个后背瞬间僵硬起来,仿佛被瞬间冻结。他维持着那个弯腰撅臀、手里还抓着毯子一角的尴尬姿势,好几秒钟都没有动弹,像一尊被施了定身咒、突然定格的拙劣雕像。最终,他颓然地、带着一股泄气的力道直起身,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咽下那满口的苦涩,默默地、像一具失去灵魂的躯壳,躺在了那张临时搭建、弹簧硌人、远不如家里那张旧床舒适温暖的“床”上,拉过那床薄毯,胡乱盖在身上。
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迅速笼罩下来,吞噬了客厅里的一切轮廓,却无法给他带来丝毫的安宁与睡意。
就在他像烙饼一样在狭窄的沙发床上辗转反侧,试图在一片混乱、羞愧与恐慌交织的思绪中,勉强捕捉到一丝渺茫的睡意时,塞在裤子口袋里的手机屏幕,却突然不合时宜地亮了起来,幽白而刺眼的光芒,在浓重的黑暗中格外醒目,像一只突然睁开的、不怀好意的眼睛。
又是阿雅。
屏幕接二连三地弹出信息预览,带着那种他曾经觉得怜惜、此刻却只感到烦躁的哭腔表情符号,像一条条冰冷滑腻的水蛭,试图紧紧吸附上来,吮吸他最后一点理智:
【生哥,你为什么不理我了?电话不接,信息也不回……我真的知道错了,那天晚上我真的只是太害怕了,才会拉住你不让你走……我以后再也不那样了,你别生我气了好不好?】
【你老婆……她是不是还在生你的气?她有没有为难你?打你骂你了?我好担心你……】
【生哥,我一个人在旅馆,好害怕,也好想你……哪怕只是听听你的声音也好……求求你了,给我回个信息吧……】
一条接一条,带着一种执拗的、不达目的不罢休的纠缠。
王雨生烦躁地一把抓起手机,冰凉的机身贴着他汗湿的手心。他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微微颤抖着,想要直接按下关机键,或者更干脆利落地,将这个号码拖进永不见天日的黑名单里。可是,他的手指却像被无形的胶水粘住了,又像是被什么东西魇住了一般,迟迟按不下去,那股决心总是在最后关头溃散。
阿雅这些带着哭诉和依赖的信息,像是一根扭曲的、带着毒刺的藤蔓,恰恰缠绕住了他此刻自卑而空虚的内心。虽然明知带来的是无尽的麻烦和足以毁灭家庭的危险,但那种被一个女人如此强烈地需要着、依赖着、甚至带着几分崇拜(哪怕是伪装的)的感觉,在妻子冰冷如霜的拒绝、和李哲那无处不在、仿佛与生俱来的优越感对比之下,竟变成了一种病态的、诱人沉沦的诱惑。删除和拉黑,不仅仅意味着彻底切断联系,更意味着他要亲手否定掉这种虚幻的“被需要感”,也意味着他必须赤裸裸地、毫无遮掩地承认自己彻头彻尾的错误和愚蠢的失败——他还没有足够的勇气,去直面这个鲜血淋漓的现实。
最终,他只是动作粗鲁地将手机调成了静音模式,然后像是扔烫手山芋一样,将屏幕朝下,“啪”地一声扣在了冰冷的玻璃茶几面上,仿佛这样,就能物理隔绝掉那些源源不断、令人心烦意乱的信息,就能自欺欺人地当作一切都没有发生。
然而,那反扣着的手机,屏幕依旧会因为新信息的到来而一次次在底部边缘透出无声的亮光,一次次在黑暗中短暂地映亮一小片茶几表面,像黑暗中不断闪烁的、阴魂不散的鬼火,一次次固执地提醒着他所处的荒唐困境和他内心的摇摆不定。他知道这样拖着不对,知道自己应该像壮士断腕一样彻底斩断这错误的关系,可心底那点可怜又可悲的虚荣、不甘,以及对于面对彻底失败局面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牢牢扼住了他做出正确抉择的魄力。
他痛苦地侧过身,将脸埋向冰冷而带着织物味道的沙发靠背,眼睛在浓稠的黑暗里睁得很大,毫无睡意。仅仅一墙之隔的卧室里,睡着他名正言顺的妻子和他们共同的孩子,那个他本该用生命去守护的温暖归宿,可如今,他却被他亲手弄丢的信任铸成的一把锁,冰冷地隔在了外面。而手机屏幕那头,连接着一个带着甜蜜伪装的毒液诱惑,一个足以将他拖入更深渊的陷阱,他既没有勇气再去触碰,也没有魄力去彻底切断。
这种悬在半空、进退维谷、被两种力量撕扯的境地,比任何明确的指责和愤怒的爆发,都更让他感到无比的煎熬和痛苦。这是一种慢性的、凌迟般的精神折磨。
夜,还很长,长得仿佛没有尽头。
黑暗中,王雨生睁着干涩发痛的眼睛,失神地盯着天花板上被窗外昏黄路灯投射进来的、模糊而摇曳的光斑。沙发床底下那几根老旧的弹簧,固执地硌着他酸痛的背部和腰部,远不如家里那张旧床舒服,但这身体上的不适与疼痛,远不及他心里那万分之一撕扯的痛楚。
就在这时,扣在冰冷玻璃茶几上的手机,屏幕又无声地亮了一下,幽蓝的光芒如同回光返照般,短暂地驱散了一小片黑暗,像黑暗中一个无声冷笑的幽灵,嘲讽地眨了一下眼睛,旋即又被更深的黑暗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