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三个字脱口而出的瞬间,我就后悔了。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几乎停止跳动。我死死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迅速缠绕上来,勒得我喘不过气。
他会是什么反应?惊骇?厌恶?立刻大声呼叫捉妖师?或者……他本身就是?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无数倍。街市的喧嚣变得遥远而模糊,只剩下我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下撞击着耳膜。
他清俊的脸上果然掠过一丝清晰的讶异,眉头微微蹙起。
完了。
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指尖发冷,几乎要立刻转身逃跑。
“镇妖司?”他重复了一遍,声音里带着些许困惑,但并没有我预想中的警惕或敌意,反而更像是在思索一个陌生而遥远的词眼,“姑娘为何会问起这个?”
他……不知道?或者,不像是我恐惧的那种人?
一丝绝处逢生的侥幸感让我几乎虚脱,后背惊出一层冷汗。我慌忙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慌乱,大脑飞速运转,搜寻着合适的借口。
“我……我听闻他们专司处理奇闻异事,”我声音微颤,努力让语气听起来只是好奇和一点点害怕,“我家中有亲人……前些日子似乎冲撞了什么,行为怪异,我想……或许可以请他们看看?”
这话半真半假,说得我自己都心虚,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袖。
他闻言,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了然的神情,随即又化为一丝温和的宽慰:“原来如此。不过姑娘怕是找错地方了,也找错人了。”
他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镇妖司并非寻常衙门,据说直隶京城,行事神秘,等闲不会理会民间小事。而且……”他目光扫过四周,声音更轻,“寻常人避之唯恐不及,姑娘还是莫要轻易打探为好。”
他的语气里带着善意的告诫,并无丝毫怀疑我的迹象。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滋味。他相信了我的说辞,还在为我考虑。这份纯粹的善意,像阳光下的肥皂泡,美好却让我因谎言而倍感煎熬。
“多谢公子告知。”我低声道谢,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感激和羞愧,“是我唐突了。”
一阵强烈的眩晕再次袭来,比上次更凶猛。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发花,他的身影也变得模糊。虚弱感排山倒海般涌上,妖力近乎枯竭的身体发出了最严厉的警告。
我晃了一下,勉强用手撑住旁边的墙壁,才没有软倒下去。喉咙干得发疼,那源自本能的、对眼前纯净阳气的渴望,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指尖不受控制地轻颤,有一股力量在牵引着它们,想要靠近那温暖的源头。
“姑娘!”他语气急切起来,上前一步,虚虚地伸出手,似乎想扶又不敢贸然触碰,“你的脸色苍白得厉害,定是身体极虚。前方不远有家医馆,我扶你过去瞧瞧可好?”
他的靠近让那温和的阳气更加清晰可感,诱惑力成倍增加。我的理智在疯狂叫嚣着离开,身体却贪恋那丝能缓解痛苦的暖意,脚下如同生根,动弹不得。
不行……不能在这里……不能是他……
残存的意志力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不……不用去医馆……”我喘了口气,声音细弱无力,“我只是……有些累,歇歇就好……”
他看着我,清澈的眼眸里满是担忧和一丝为难。沉吟片刻,他似是下了决心:“若姑娘不嫌弃,可到在下的书斋稍坐片刻。就在前面巷子里,清净些,总比站在街上强。”
我猛地抬头看他,撞上他坦荡而关切的目光。那里面没有一丝杂质,纯粹得让人自惭形秽。
接受一个陌生男子的邀请?母亲若是知道……
可拒绝?我能走去哪里?我这副样子,在街上恐怕更惹人注目,更容易出事。
那温暖的阳气如同沙漠中的甘泉,对我干涸的妖力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内心的罪恶感和生存的迫切需求激烈交战。最终,对力量的渴求,对现状的无助,压倒了迟疑。
我几乎是咬着牙,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叨扰公子了。”
他似是松了口气,谨慎地保持着一臂的距离,引着我转入旁边一条较为清净的小巷。巷子不长,尽头是一扇略显古旧的木门。他推开门,侧身让我进去。
小院不大,收拾得却十分整洁。墙角种着几竿翠竹,树下摆着石桌石凳。正面是一间书房,窗明几净,书卷气息浓郁。
他引我进了书房,让我在窗边的榻上坐下,又快步去倒了杯温水过来。
“姑娘先喝口水,定定神。”
我接过粗糙的陶杯,温水的热度透过杯壁传来,稍稍驱散了一点体内的寒意。我小口啜饮着,不敢抬头看他。书房里很安静,只能听到我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和他轻缓的脚步声。
他并未多问,只是从书架上取下一卷书,坐在离我不远处的桌边,轻声开口道:“姑娘若不介意,可在此稍作休息。我看会儿书,姑娘自便即可。”
他的体贴和保持距离的尊重,让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了一些。然而,身体深处的虚弱和渴望并未缓解,反而因为身处相对安全密闭的环境而变得更加清晰。
那温和的阳气就在不远处,像一盏暖灯,无声地召唤着我。
我攥紧了衣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理智告诉我这是趁人之危,是对这份善意的卑劣践踏。
但母亲苍白的脸、染血的木簪、那些黑影冰冷的声音……交替在我眼前闪现。
我需要力量!哪怕只是一点点!
罪恶感像毒蛇啃噬着心脏,但救母的执念最终化作了疯狂的勇气。
我悄悄抬起眼。他正专注地看着书卷,侧脸线条柔和,神情宁静,毫无防备。
就是现在!
我凝聚起残存的所有妖力,指尖微不可查地抬起,对着他的方向,轻轻一引——
一缕极细极淡,近乎透明的暖流,如同受到牵引的青烟,从他身上悄然溢出,无声无息地没入我的指尖。
过程快得几乎只是一瞬。
一股温和却精纯的力量瞬间涌入我近乎干涸的经脉,如同久旱逢甘霖,迅速抚平了妖力的躁动和身体的极度虚弱。那感觉……舒适得让人战栗。
几乎在同一时间,他翻阅书页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轻轻蹙了蹙眉,抬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脸上掠过一丝淡淡的疲惫之色。但他并未抬头, 似乎只以为是久坐看书带来的寻常倦意。
成功了……
可我心中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排山倒海的羞愧和自我厌恶!我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他一眼,脸颊烧得厉害,仿佛被无形的耳光狠狠抽过。
我利用了他的善意,窃取了他的东西!
尽管只有一丝,尽管他可能只是觉得有些疲惫……
“姑娘可感觉好些了?”他放下书卷,关切地望过来。
他的声音依旧温和,听不出任何异样。
我却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猛地站起身,动作慌乱得差点带倒桌上的水杯。
“好、好多了!多谢公子!我……我该走了!”我语无伦次,几乎是落荒而逃般向外冲去,不敢再多停留一秒。
“姑娘……”他似乎有些错愕,在我身后唤了一声。
我却已跌跌撞撞地跑出书斋,冲出小巷,重新汇入街上的人流。阳光刺眼,人声鼎沸,我却觉得浑身冰冷。
我跑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扶着墙壁,剧烈地喘息。指尖还残留着那缕阳气带来的微弱暖意,却像火焰一样灼烧着我的良心。
力量确实恢复了一点点,身体不再那么虚弱不堪。
可心里,却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呼呼地灌着冷风。
我缓缓解开紧握的右手,掌心被指甲掐出了几个深深的月牙形红痕,微微渗血。
第一缕阳气……我拿到了。
以我最不齿的方式,从一个给予我善意的人身上。
泪水毫无预兆地涌出,模糊了视线。
母亲,这就是我必须走的路吗?
这条路上,铺满了我的羞愧和别人的无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