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六月的重庆像口密不透风的蒸笼,柏油路被晒得发软,脚踩上去都能感觉到黏腻的热气。邓鑫元拎着网兜站在水果摊前,额头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淌,网兜里装着个二十斤的红皮西瓜,还坠着几斤紫莹莹的葡萄——是他转了三条街,专挑纹路深、瓜蒂新鲜的挑的,葡萄也选了颗粒饱满的,生怕拿不出手。
“去对象家啊?”摊主用蒲扇扇着风笑,“这西瓜保甜,葡萄也新鲜,准保丈母娘喜欢。”
邓鑫元扯了扯嘴角没说话,裤兜里的存折被攥得发皱,上面只剩三百二十七块——是这个月扣了房租、给母亲寄了五百块生活费后剩的。早上李月菇在办公室门口找他,小声说“我爸妈想见见你”时,他手里的红笔“啪嗒”掉在教案上,墨水晕开个黑团,心里瞬间慌了。
“我爸妈可能会问你些事,你别紧张。”李月菇的声音软乎乎的,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担忧,“他们就是想看看你,不用买啥贵重东西。”可邓鑫元知道不行,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带母亲去教师公寓,老太太摸着白瓷砖哭“城里住不惯”的样子,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总觉得没底气。
坐公交到市中心时,邓鑫元的白衬衫后背已经湿透了,贴在身上难受得很。李月菇家在“电力局家属院”,是栋六层的红砖楼,楼道里铺着水磨石地面,扶手擦得发亮,连墙角都没积灰——比他住的教师公寓干净太多。他站在三楼门口,网兜勒得手指发疼,深吸三口气才敢按门铃,指节都泛了白。
开门的是李月菇的母亲,穿件雪纺连衣裙,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腕上的金镯子晃得人眼晕。“是小邓吧?”她脸上没什么笑,语气淡淡的,侧身让他进来,“进来吧。”邓鑫元把水果往玄关柜上放,西瓜“咚”一声磕在玻璃台面上,他慌忙去扶,指尖沾了层薄灰——是刚才在楼下台阶蹭的,此刻在亮堂堂的玄关里格外显眼。
“爸,邓老师来了。”李月菇从客厅跑出来,辫子上的红皮筋换成了珍珠发卡,穿条碎花裙子,没了在学校扎围裙磨零件的利落,倒多了些拘谨。她拉着邓鑫元往沙发走,米白色的沙发套绣着暗纹,邓鑫元刚沾着边就赶紧收了收屁股,生怕把沙发坐脏。
李月菇的父亲从书房出来,手里捏着个紫砂杯,眉头微微皱着,没什么表情。“小邓老师。”他声音不高,却带着股威严,指节上有层薄茧,目光扫过邓鑫元洗得发白的衬衫袖口,又落在他磨得发亮的皮鞋鞋边,眼神里的冷淡藏都藏不住。邓鑫元慌忙站起来,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吱呀”一声,他的脸瞬间涨红:“叔叔好。”
“坐。”李父指了指对面的单人沙发,没再看他,低头抿了口茶。茶几上摆着玻璃果盘,里面盛着荔枝和芒果,颗颗饱满,邓鑫元连看都不敢多看——长这么大,他只在火车站见过芒果,黄澄澄的像小灯笼,却从没尝过。
李母端来杯茶,杯子是水晶的,杯壁薄得能透光,放在邓鑫元面前时,动作轻得像怕碰碎。“小邓家是开县农村的?”她往果盘里添了颗荔枝,指甲涂着淡粉色的指甲油,语气里带着点探究,“听月菇说你父母还在老家种地?”
“是,我爸妈种了几亩脐橙树,身体还行。”邓鑫元捏着水晶杯,冰凉的杯壁贴着掌心,却压不住心里的热。他能感觉到李母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像在打量什么物件,让他浑身不自在。他想起出门前在镜子里看的样子:头发梳得再整齐,旧衬衫也掩不住穷酸;皮鞋擦得再亮,鞋边的磨损也藏不住——这些在学校里不显眼的细节,在这个家里,却像被放大镜照着,格外扎眼。
“开县脐橙是有名,就是农村条件苦了点。”李母没接话,李父却慢悠悠开口,目光落在墙角的西瓜上——网兜没解开,绿皮上还沾着泥,和光洁的地板格格不入。“月菇说你课讲得好,她总拿你的教案当宝贝。”话里听着像夸,却没什么温度。
“是月菇同学聪明,肯学。”邓鑫元赶紧接话,声音有点发紧。李月菇在旁边偷偷碰了碰他的胳膊,递过来个安慰的眼神,他却更慌了——刚才进门时,他看见客厅墙上挂着幅山水画,落款是个挺有名的画家,他在系主任办公室见过同款画册,标价能抵他半年工资。这房子比他住的教师公寓大太多了,客厅连着阳台,阳台上摆着藤椅和鱼缸,几条红金鱼在水里游得自在;餐厅的吊灯是水晶的,挂在红木餐桌上方,像串倒垂的星星——这些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误入别人家里的外人。
“中午就在这吃吧,简单做点。”李母系上围裙往厨房走,语气依旧淡淡的,“月菇说你爱吃鱼,我买了条江团。”邓鑫元想站起来帮忙,刚欠身就被李母摆手拦住:“不用,你坐着吧,厨房小,转不开身。”他只好坐下,听着厨房传来抽油烟机的声音,还有李母和李月菇小声说话的声音,却听不清内容,心里像压着块石头,沉得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