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桌旁,叶镇卫和叶恒剑父子二人,此刻的心情如同坠入冰窖,充满绝望。
先是小女儿叶灵妙的飞锤乌龙,差点酿成“袭击镇玄司官员”的大祸,好不容易看这位吴玄令似乎没有追究的意思,刚松了半口气,结果自己递上去的调查结果,竟然是“张三”、“李四”这种在黑市上烂大街、明显是胡编乱造的化名!
这接二连三的“意外”和“不靠谱”,在父子二人看来,简直就是在挑战这位年轻玄令的耐心底线!
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三次呢?对方会不会认为这是藏剑山庄在故意戏耍、敷衍了事?
一旦对方动怒,凭借镇玄司的权势,随便找个由头,就足以让本就风雨飘摇的藏剑山庄万劫不复!
叶恒剑额头上冷汗涔涔,叶镇卫更是感觉手脚冰凉,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他们偷偷观察着吴升的表情,心脏几乎跳到了嗓子眼,等待着可能到来的雷霆之怒。
然而,吴升的脸上,却没有任何波澜。
他平静地看着账本上那两个潦草的名字,兴致平平。
……
对于吴升而言,收到“张三”、“李四”这样的名字,确实不意外。
临行前,赵分信巡查使与他密谈时,已经隐隐透底,此次十二听风楼之行,调查那两名袭击者的真实身份固然是明面上的任务,但真的要说查不到了,那么也就调查不到了。
吴升自然是能够明白这一位巡查的核心意思,其核心目的,在于“敲山震虎”。
镇玄司高层怎么可能不知道“十二听风楼”这种灰色地带对官方力量的排斥和警惕?
但这种“不欢迎”,恰恰暴露了其最大的软肋。
他们害怕被持续关注,害怕官方力量介入打破现有的、对他们有利的灰色平衡。
吴升的到来,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从他踏入十二听风楼地界的那一刻起,他的行踪恐怕早已被各方势力知晓。
这信号的含义很简单:“我知道这里有事发生,并且我来了。”
这直接打破了某些人“天高皇帝远”的侥幸心理。
十二听风楼最怕的,就是引来镇玄司持续、大规模的关注和清查。
为了尽快送走吴升这尊瘟神,避免更严厉的后续行动,十二听风楼背后的实际掌控者们,很可能不得不进行内部整顿。
他们会主动去查清是谁惹的麻烦,甚至会清理门户,以证明自身有管理能力,无需镇玄司大动干戈。
这是一种变相的示好,也是一种冷漠的自保。
对镇玄司而言,派一名像吴升这样的精锐队员进行一次针对性调查,成本可控,风险可控,却能收到四两拨千斤的效果,无疑是一笔极为划算的投资。
而调查袭击镇玄司队员的凶手这个理由,正当且无法被拒绝。
“包括我在内,我们真正关心的,或许并非‘张三’、‘李四’究竟是谁,”
“而是为什么在十二听风楼的势力范围内,会有人胆敢袭击并试图抢夺镇玄司的物资?”
“这已然触及了底线。”
而这种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策略,在现实其他的博弈中,比比皆是。
至于现在,调查到这里基本上也就不用废话什么了。
他缓缓合上账本,用手掌轻轻扶着石桌边缘,站了起来。
“多谢二位配合调查。”
吴升准备按照计划,在十二听风楼内再转悠几圈。
进一步彰显镇玄司的存在感和关注度,完成这次敲打的最后一环,然后便可功成身退。
叶镇卫和叶恒剑见吴升非但没有发怒,反而客气地道谢,一时都愣住了,有些不敢相信。
但此刻他们也不敢多问,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和疑惑暂时压下,连忙起身,准备恭送吴升离开。
只要这位爷能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离开藏剑山庄,就是天大的幸事了!
然而,今天注定不是藏剑山庄的幸运日。
就在吴升刚刚站起身,叶家父子准备躬身相送的一刹那。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院墙外的高处袭来!
一支箭矢,直射吴升的面门,电光火石间,吴升却随意探出手来!
精准地将那支疾驰的箭矢牢牢抓在了掌心,箭杆上传来的力道不弱,但还不足以对他构成威胁。
至于目光,则已经锁定远处一座阁楼的顶层窗口,一个模糊的身影一闪而逝,迅速消失。
吴升没有去追,他反而更关心这支箭本身。
他将箭横在眼前,只见箭杆上绑着一个细小的竹筒。
他取下竹筒,从中倒出一卷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工整却带着一丝冷意的字。
【玉堂阁】
叶镇卫和叶恒剑看到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差点吓得魂飞魄散!
两人心中几乎要吐血!这又是哪路神仙啊?!今天是不是撞邪了?!
怎么倒霉事一桩接一桩?!幸好这位吴玄令身手了得,徒手接箭,若是真被射中,藏剑山庄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们暗自庆幸,同时心中又把那放冷箭的家伙骂了千百遍。
吴升看着纸条上的字,眉头微挑。
他初来乍到,并不知玉堂阁是何地。他转向惊魂未定的叶家父子,直接问道:“玉堂阁是什么地方?”
叶镇卫连忙回答,语气还带着后怕的颤抖:“回吴玄令,玉堂阁是本地一家颇有名气的青楼。”
他特意强调了“青楼”而非“窑子”。
在这片地界,青楼是上档次的销金窟,讲究的是琴棋书画、情投意合,接待的多是有些身份的客人,与低级的娼馆有别。
对方约在青楼见面么?吴升心中瞬间明了。
看来,十二听风楼背后的势力,反应速度比他预想的还要快。
他们显然已经注意到了他的到来和调查行动,并且急于了解他的意图,甚至可能已经查到了些什么。
他们不希望镇玄司以此为借口长期滞留,想要尽快了结此事,大家老死不相往来。
这种效率,恰恰证明了敲山震虎的策略已经起效。
“青楼么……”
而对方既然敢约,他有何不敢赴?
“好,我知道了,多谢告知。”
“告辞。”
他不再多言,对叶家父子微微颔首,便转身,握着那支箭和纸条,从容不迫地离开了藏剑山庄的小院。
直到吴升的身影彻底消失,叶镇卫和叶恒剑父子二人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后背早已被冷汗浸湿。
两人相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劫后余生的庆幸和深深的疲惫。
隔壁院子里,一直提心吊胆、扒着门缝偷看的林栖梧和叶灵妙,也终于敢跑了出来。两个小丫头冲到父亲和爷爷身边,紧张地问道:“爹!爷爷!没事了吧?那个大人……他走了吗?他不会再来找我们麻烦了吧?”
得知飞锤之事对方并未追究,吴升已经离开,小丫头这才彻底放松下来,拍着胸脯,小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林栖梧则在经历了这场“大难不死”后,好奇心反而被勾了起来。
她忍不住问道:“爹,爷爷,那位吴玄令,他是不是已经离开咱们十二听风楼了?”
叶恒剑摇了摇头:“没有,他只是离开了咱们山庄。”
“听说是有人给他递了消息,约他去玉堂阁了。”
“玉堂阁?”林栖梧眨了眨大眼睛,她对这个名字有些陌生。
旁边年纪更小的叶灵妙却似乎听说过,脱口而出:“妓……”
“嘘!”
林栖梧反应极快,一把捂住了妹妹的嘴巴,没让后面那个不雅的字眼蹦出来,小脸微微泛红。
叶镇卫和叶恒剑见状,脸色立刻严肃起来。
叶镇卫沉声道:“你们两个,以后切记要更加小心!”
“离这些穿官服的人远一点!”
“今天算是运气好,遇到这位吴玄令似乎讲道理。但官场上的事,水深得很!一旦被卷进漩涡里,可比你们站在岸上看到的要凶险千万倍!稍有不慎,就是灭顶之灾!明白吗?”
叶灵妙被爷爷严肃的语气吓到,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明白了爷爷!我以后一定躲得远远的!”
林栖梧也点了点头,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不以为然。
她回想起那位吴玄令年轻而平静的面容,徒手接箭时的从容,以及最后并未为难她们一家的态度……
似乎,并不像长辈们说的那么可怕?
反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少女的心思,开始有了自己独立的判断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好奇。这就是典型的丫头大了,心思活了,开始对父辈的告诫产生自己的思考了。
叶恒剑看着大女儿那若有所思的模样,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孩子终究是长大了,有些路,有些教训,或许只有亲身经历过,才能真正明白。
……
吴升手持那支箭矢,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巷道,骑马朝着“玉堂阁”的方向前去。
十二听风楼的建筑杂乱无章,但玉堂阁作为此地有名的销金窟,位置倒不算难找,只需朝着那片灯火最为璀璨、丝竹管弦之声隐约可闻的区域前行即可。
行至近前,一座气派却不失雅致的九层楼阁映入眼帘。
楼体以红木为主,雕梁画栋,檐角飞翘,门前悬挂着数盏精致的八角宫灯,即便是在白日,也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门楣上,“玉堂阁”三个鎏金大字龙飞凤舞,透着一股富贵风流。
与周围粗犷甚至有些破败的环境相比,这里宛如一片精心营造的世外桃源。
门口并无寻常勾栏瓦舍那般喧闹揽客的景象,反而显得颇为清静。
只有两名身着淡青色长裙、容貌清秀的侍女垂手侍立,姿态恭谨。
吴升这一身镇玄司的玄令制服,在此地显得格外突兀。
他刚踏上台阶,其中一名侍女便盈盈上前,并未因他的装束而露出丝毫异色,反而款款一福,声音轻柔悦耳:“贵人可是姓吴?”
吴升目光微动,点了点头。
侍女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微笑,侧身引路:“贵人请随奴婢来,我家主人已等候多时。”
显然,对方早已料到他会来,并且打点好了一切。
跟随侍女步入玉堂阁内部,预想中的脂粉浓香并未扑面而来,反而有一股淡淡的、清冽的檀香混合着墨香的气息。
内部装饰极尽雅致,地面铺着光滑如镜的青石板,廊柱皆是上好的楠木,墙壁上悬挂着不少字画,看似随意,却皆非凡品,透露出深厚的文化底蕴。
偶尔有身着各色锦袍的客人走过,也都是低声交谈,举止文雅,全无市井狎昵之态。
丝竹之声从楼上传下,悠扬婉转,并非靡靡之音,反倒有几分空灵之意。
这里与其说是青楼,不如说更像是一个高级的文人士子交流之所。
难怪叶镇卫要特意强调“青楼”与“窑子”的区别。
侍女引着吴升并未在一楼停留。
而是沿着雕花的木质楼梯径直上了三楼。
三楼更加安静,走廊两侧是一个个独立的雅间,房门紧闭,私密性极好。
走到走廊尽头一扇最为宽阔、门扉上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房门前,侍女停下脚步,轻轻叩门三声,低声道:“主人,吴贵人到了。”
“请进。”门内传来一个温和而略显低沉的中年男子声音。
侍女推开房门,对吴升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随后便垂首退到一旁,并未跟随入内。
吴升迈步踏入雅间。
房间极为宽敞,陈设古朴大气。
靠窗的位置摆放着一张紫檀木茶台,茶香袅袅。
四周墙壁依旧是字画,但内容多为山水意境,气势磅礴,另一侧则设有一张书案,上面笔墨纸砚齐全,整个房间给人的感觉,更像是一位隐士高人的书房,而非风月场所的包厢。
茶台旁,一位身着藏青色锦缎长袍、约莫四十岁上下、面容清癯、双目炯炯有神的中年男子,正含笑起身相迎。
他气质儒雅,举止从容,若非身处此地,更像是一位书院的山长或是一位成功的儒商。
“吴玄令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海涵。”男子拱手一礼,笑容温和,语气不卑不亢。
吴升目光平静地扫过对方,也微微颔首回礼:“阁下客气了。不知如何称呼?”
男子微微一笑,伸手示意吴升入座:“鄙姓卫,名鸿宇,暂为此地管事。”
“吴玄令请坐,尝一尝我们玉堂阁特有的雪顶含翠,压压惊。”
吴升在卫鸿宇对面坐下,并未去动那杯香气氤氲的茶水,而是直接开门见山:“卫管事相约,想必不是只为请吴某喝茶,那支箭,以及玉堂阁三个字,是何用意?”
卫鸿宇闻言,脸上的笑容不变,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条斯理地说道:“吴玄令是爽快人。”
“那鄙人也就直言不讳了。”
“今日请玄令前来,一是为今日藏剑山庄那场误会,向玄令致歉。”
“庄内小辈鲁莽,惊扰了玄令,是我等管教不严。”
他这话,竟是直接将那“飞锤”事件揽到了自己身上,吴升心中冷笑,倒也神色不变,静待下文。
卫鸿宇继续道:“这其二嘛。”
“自然是关于玄令正在调查的那桩案子。”
“关于那两位胆大包天,竟敢袭击镇玄司成员的张三、李四。”
卫鸿宇提到张三李四这两个名字时,脸上露出一丝无奈,看向吴升,倒也不废话什么:“吴玄令,关于这两个人,我们查到一些情况。”
吴升点头:“请讲。”
卫鸿宇神色认真起来:“那两人确实在十二听风楼接了活,但他们不是我们的人。”
吴升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卫鸿宇继续道:“我们查了悬赏的来源,发现是有人故意伪装成楼内的人发布任务,目的是嫁祸给我们。”
“是谁?”吴升直接问道。
卫鸿宇停顿了一下,清晰地说出三个字:“曲玉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