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万卷的指尖还停留在那颗痣上。
触感微凉,像一枚被遗忘在岁月深处的印章,此刻却被长歌滚烫的皮肤和更滚烫的目光重新烙下印记。庆功宴的喧嚣被厚重的窗帘过滤成模糊的背景音,唯有彼此交缠的呼吸声清晰可闻。
长歌握着她的手腕,力道没有丝毫放松,那双在镜头前能演绎万种风情的眼睛,此刻只倒映着破万卷一个人,带着不容闪躲的审问。
破万卷的沉默像一块致密的海绵,吸收着周围所有的声音和光线。她的视线从长歌耳后的那颗痣,缓缓移回到她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被人戳破秘密的狼狈,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剖析的平静。
“第一个剧本,”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像砂纸轻轻摩擦过绒布,“那个哑女,需要一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倔强。”
她的手腕微微一动,长歌顺势松开,但目光依旧锁着她。
破万卷的指尖离开了那颗痣,却仿佛在空中留下了无形的轨迹。她看着长歌,继续说,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我记得,那时候你还在剧团跑龙套,演一个没有台词的女学生。谢幕时,所有人都在笑,只有你,站在舞台最边缘的阴影里,看着台下的虚空,眼神里就是那种……被剥夺了声音,却不甘沉没的劲儿。”
长歌怔住了。她没想到破万卷会提起那么久远的事情。那是多少年前了?她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演过那样一个角色。
“所以,你就给了我那个剧本?”长歌的声音有些发紧,“不是因为看好我,只是因为……我的眼神像你笔下的角色?”
“剧本需要灵魂,”破万卷避重就轻,她的目光扫过长歌手里紧紧捏着的、装着新剧本的文件袋,“而你的眼睛里,有我要的东西。”
这不是长歌想要的答案。她想要的是更直接的承认,是关于“那颗痣”的、更私密的印证。破万卷却把一切拉回到了纯粹“创作”的领域,冷静得近乎残忍。
一种莫名的委屈和怒气涌上心头。她为了诠释破万卷笔下的每一个角色,几乎耗尽了心血,将自己打碎了,揉进那些虚构的人生里。她以为她们之间有一种超越合作者的默契,甚至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共鸣。可破万卷却始终站在那道由文字构筑的壁垒之后,冷静地观察,精准地投放饵料,却从不轻易踏足真实的情感领域。
“只是……有你要的东西?”长歌重复着她的话,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破老师,你的‘需要’真是一点都不贪心。”
她不再看破万卷,猛地转身,抓起放在旁边高脚凳上的、那只沉甸甸的影后奖杯。
“抱歉,失陪一下。”她的声音恢复了影后的疏离与得体,只是背影显得有些僵硬,“我去接受几家专访。”
她抱着奖杯和那个崭新的剧本,像一艘重新扬起风帆的船,决绝地驶回了灯光璀璨、人声鼎沸的主宴会厅,将角落的阴影和阴影里的人,彻底抛在身后。
破万卷站在原地,没有动。她看着长歌离去的背影,看着她重新戴上那副无懈可击的面具,周旋于各色人等之间。她转动手里的银色钢笔,笔帽在指尖留下一个浅白的印痕。
良久,她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低语了一句,消散在香槟与香水混合的空气里。
“不只是眼神。”
……
长歌回到自己在市中心的高级公寓时,已是凌晨。
卸去厚重的妆容,换上舒适的丝质睡袍,她感觉像是打了一场硬仗,身心俱疲。那座金光闪闪的奖杯被随意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与周围简洁现代的风格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她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在了那个被自己带回来的牛皮纸文件袋上。
它安静地躺在奖杯旁边,像一块沉默的磁石,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吸引力。
犹豫了片刻,她还是伸手拿了过来,抽出里面的剧本。
剧本的名字很简单,叫《星辰时刻》。
她窝进柔软的沙发里,借着落地灯温暖的光线,翻开了第一页。
故事的主角,是一个名叫“星遗”的天文物理学家,她冷静、理性,毕生致力于在浩渺宇宙中寻找可能存在的外星信号,对人类世界复杂的情感关系感到疏离甚至厌倦。直到她遇到了一个热情、奔放、像火焰一样燃烧生命的女艺术家“焰色”。
剧本的文字一如既往地属于破万卷——精准、冷峻,带着手术刀般的剖析力,却又在字里行间埋藏着汹涌的暗流。她笔下的人物总是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和致命的吸引力。
长歌一页页地翻下去,完全被故事吸引。星遗的孤独,焰色的炽烈,她们之间从相互排斥到逐渐吸引的过程,被描绘得极其细腻动人。
然后,她翻到了第18页。
目光落在第三行。
「星遗偏过头,躲避着焰色过于直接的目光。她耳垂下方,那颗极小的、褐色的痣,在实验室冷白色的灯光下,像一粒被遗忘的星辰碎片。」
长歌的指尖猛地蜷缩了一下,纸张被捏出细微的褶皱。
果然。
她闭上眼,脑海里浮现出破万卷刚才在庆功宴上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这个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一边用文字做着最私密的标记,一边又在现实中保持着最安全的距离。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继续往下读。
故事的后半段,冲突陡然加剧。星遗所在的科研团队终于接收到了来自外太空的、规律性的强大信号,整个科学界为之震动。然而,信号的破译工作却陷入了僵局。与此同时,焰色的艺术展因其过于前卫和大胆的表达,引发了巨大的社会争议,甚至遭到了不明势力的威胁。
在巨大的压力和未知的恐惧面前,星遗和焰色的关系也经受着考验。理性与感性,宇宙的宏大与个体的渺小,守护与牺牲……复杂的命题交织在一起。
长歌读得手心出汗。
剧本的最后一幕,是在一个废弃的天文台。焰色为了守护星逸和她的研究成果,毅然选择独自引开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星逸在破译信号的关键时刻,收到了焰色遇险的消息。
剧本在这里,留下了一个堪称残酷的结尾。
[星逸面前的屏幕上,来自宇宙的神秘信号终于被破译,跳出一行简单却足以改变人类认知的信息。与此同时,她的手机屏幕上,闪烁着来自警方关于焰色的最后讯息。]
望远镜外,是浩瀚无垠的、沉默的星空。
星逸的手指悬在键盘上方,她的目光从屏幕上的宇宙箴言,移向窗外无尽的黑暗。她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那双总是冷静理性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像恒星一样,缓慢地、无声地熄灭了。
(全剧终)
长歌合上剧本,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闷得发慌。
又是这样。
破万卷的故事总是这样。她给你最极致的浪漫,最深刻的共鸣,然后在最绚烂的时刻,毫不犹豫地将其粉碎。美到极致,也痛到极致。
这个结局,星逸在宇宙的真理和爱人的逝去之间被永恒悬置的瞬间,比任何直接的悲剧都更让人窒息。
长歌拿起手机,几乎是本能地,拨通了破万卷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长歌以为不会有人接听,准备挂断的时候,电话通了。
那边没有说话,只有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来。
“破万卷,”长歌的声音因为激动和熬夜显得有些沙哑,“你非要这样吗?”
“怎样?”电话那头的声音依旧平静,带着一丝刚睡醒般的慵懒。
“《星辰时刻》的结局!”长歌忍不住提高了音量,“为什么又是这样?焰色一定要死吗?星逸一定要承受这种……这种永恒的失去?”
“这是故事最好的走向。”破万卷的回答冷静得近乎程式化,“星逸探索的是宇宙的沉默,而沉默的本质,就是失去的回响。焰色的消失,是这种回响在个体命运上的投射。”
“去你的宇宙沉默和命运投射!”长歌罕见地爆了粗口,她从沙发上站起来,在房间里来回踱步,“你笔下的人物,她们活过来了!她们有血有肉!你给了她们那么美好的相遇,那么深刻的连接,然后就这样轻易地毁掉?破万卷,你到底是在写故事,还是在对你笔下的人物行刑?”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
然后,破万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微妙的情绪:“长歌,你是在为焰色不平,还是在为……你自己?”
长歌的脚步猛地顿住。
电话里的质问,和几小时前在庆功宴上她质问破万卷时,如出一辙。
只不过,这次角色互换了。
破万卷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长歌的耳膜。
“演员入戏太深,可不是好事。”
“我没有入戏太深!”长歌下意识地反驳,但心跳却不受控制地加速。
“那就好。”破万卷的语气恢复了平淡,“剧本你看完了,感觉如何?除了结局。”
长歌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专业而冷静:“故事很好,人物塑造非常有层次。星遗的理性与孤独,焰色的热烈与牺牲……都很打动人。如果拍好了,会是又一部经典。”
“嗯。”破万卷应了一声,“那就交给你了。”
“但是,”长歌强调,“关于结局,我希望我们能再谈谈。”
“结局不会改。”破万卷的语气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为什么?”
“因为那就是《星辰时刻》本该有的样子。”破万卷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像当年那个哑女,她的沉默就是她的力量。星遗的失去,也是她最终理解宇宙、理解‘存在’本身必须付出的代价。美一旦被彻底占有,就不再是美了。悲剧……有它自身的神圣性。”
长歌握着手机,说不出话来。她知道,在创作上,破万卷有着绝对的权威和近乎偏执的坚持。她决定的事情,很少有人能改变。
“早点休息。”破万卷的声音放缓了一些,“明天还要见导演和制片。”
说完,不等长歌回应,电话便被挂断了。
听着听筒里传来的忙音,长歌缓缓放下手机。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睡的城市,万家灯火如同散落在地面的星辰。
破万卷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你是在为焰色不平,还是在为……你自己?」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每次读完破万卷的剧本,她都会像生了一场大病,需要很久才能从那种浓烈的情感漩涡中挣脱出来。而破万卷本人,却总是那个站在漩涡之外,冷静观察,甚至亲手制造漩涡的人。
她想起破万卷擦掉她唇边香槟时指尖的温度,想起她停留在自己耳后那颗痣上的、微凉的触感。
那个女人,像一座沉默的火山。表面覆盖着冰冷的岩石和积雪,内里却涌动着足以毁灭一切也创造一切的滚烫岩浆。
而她,长歌,似乎总是那个试图靠近火山口的人,既畏惧着那份危险,又贪婪地渴求着那份独一无二的温暖。
她低头,再次看向茶几上那份《星辰时刻》的剧本。
这一次,她不会再轻易让她逃开了。
无论是剧本里的结局,还是现实中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