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尾游鱼
欣起第一次见到交晖,是在学校废弃泳池的深水区。
所有人都说交晖是怪胎——她总在午休时潜入池底,像一尾沉默的鱼。
可当欣起捡起她遗落的素描本时,才发现每一页都画着同一个人:
自己在图书馆睡着的侧脸,奔跑时扬起的发梢,甚至哭泣时颤抖的肩膀。
「你跟踪我?」欣起把本子摔进她怀里。
交晖却指向池底晃动的光斑:「你看,像不像那天掉进你眼里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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蝉鸣像一层厚厚的棉絮,堵住了午后的所有声响。欣起鬼使神差地绕到学校后墙,那片被划为“废弃区域”的老旧泳池,铁网护栏破了个仅供一人侧身钻过的洞。
里面是另一个世界。一池死水,绿得发黯,水面漂浮着不知名的絮状物,阳光斜斜切下来,在瓷砖剥落的池壁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是溽热的水汽和苔藓混杂的气味。
然后,她看见了交晖。
所有人都说交晖是怪胎。欣起现在才明白这评价从何而来。那个总是坐在教室角落、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女生,此刻正站在深水区那生锈的跳台上,穿着最简单的深色泳衣,身形单薄得像一枚即将被风吹落的叶子。她没有丝毫犹豫,纵身跃下,动作流畅得近乎仪式,入水时只激起一小簇几乎可以忽略的水花,旋即被巨大的绿色吞没。
水面恢复平静,仿佛什么也未曾发生。只有几圈涟漪慢悠悠地荡开,触碰到池壁,无声无息地碎了。
欣起屏住呼吸,盯着那片深绿。一秒,两秒……时间被拉得漫长。就在她几乎要怀疑自己是否出现幻觉时,靠近池底的地方,一个模糊的身影缓缓游弋。像鱼,一尾真正活在幽深水底的、沉默的鱼。那不是游泳,更像是一种漂浮,一种漫无目的的巡游,与周围颓败的环境奇异地融为一体。
她没敢多看,悄悄退了出来,心脏在胸腔里跳得有些失常。那个绿色的、沉默的泳池,以及泳池里那个更沉默的身影,在她心里投下了一颗小石子。
几天后的大扫除,命运似乎刻意要延续这场意外的交集。值日生催促着清空讲台旁的失物招领箱,欣起被分配去处理那堆杂物。在一堆旧练习册和断墨的笔中间,她抽出了一个硬壳的、边缘有些磨损的素描本。很旧,也很厚。封面上用铅笔淡淡写着一个“晖”字。
是交晖的。欣起几乎立刻断定。她迟疑了一下,四下无人注意,手指不由自主地翻开了第一页。
铅笔的线条勾勒出学校图书馆的一角,阳光透过百叶窗,在桌面上形成细长的光带。一个女生伏在桌上睡着了,侧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流畅的下颌线和几缕散落的碎发。画得极其细致,连她耳廓上那颗小小的、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的痣,都清晰地点在那里。
欣起的心跳漏了一拍。那个睡着的人,是她。
她飞快地往后翻。一页,又一页。操场跑道边,她系鞋带时低下的脖颈;小卖部门口,她咬着冰棍仰起头的样子;甚至有一次,她和母亲通电话,因为一些琐事争执后,偷偷躲在教学楼后楼梯拐角抹眼泪,肩膀微微颤抖的弧度……
每一幅都是她。不同的场景,不同的神态,唯独主角从未改变。那些连她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瞬间,被另一个人用铅笔如此细致地、沉默地收藏了起来。不是相机式的刻板记录,画里有一种过于专注的凝视,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细节还原,让她感到一种被剥开、被窥视的寒意。
一股混杂着震惊、羞赧和被侵犯的怒意冲上头顶。欣起“啪”地一声合上本子,紧紧攥在手里,指节发白。她想起泳池里那个沉默的身影,原来那沉默之下,藏着这样令人不安的注视。
午休铃刚响过,走廊空无一人。欣起径直走向高二(三)班的后门,目光精准地锁定了那个靠窗的座位。交晖正低头看着桌面的书,侧影安静,和画本里那个潜游的身影重叠。
欣起走过去,把素描本不轻不重地摔在她摊开的课本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交晖受惊般抬起头,看清来人和她手里的东西时,那双总是低垂着的、看不出情绪的眼睛里,瞬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深潭般的平静,只是耳根无法控制地漫上薄红。
「你跟踪我?」欣起的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怒气而有些发颤,她盯着交晖,不放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教室里还有几个没离开的同学,好奇地望过来。
交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发出声音。她避开欣起逼视的目光,低下头,长长的睫毛覆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她默默合上课本,把那个惹祸的素描本紧紧抱在怀里,然后站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地快步从后门走了出去。
欣起愣在原地,一股挥拳打在棉花上的无力感席卷了她。预想中的辩解、否认,甚至道歉都没有发生。只有沉默。又是这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她不甘心,转身跟了上去。
交晖没有回宿舍,也没有去食堂,她的方向很明确——那片废弃的泳池。她熟练地钻过铁网的破洞,走到池边,然后回过头。那一瞬间,欣起觉得交晖的目光穿透了斑驳的铁网,直直地落在了自己脸上。那目光里没有了刚才的慌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带着某种决绝的邀请。
欣起咬了咬牙,跟了进去。
午后的阳光更加倾斜,泳池里的水绿得更加深沉。交晖已经不在池边,她站在了深水区的跳台上,背对着欣起,像上次一样,跃入水中。
欣起走到池边,看着水面荡漾开的波纹。交晖没有像上次那样长时间潜藏,她很快浮了上来,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水珠顺着下颌线滚落。她抹了一把脸,望向岸上的欣起,然后,出乎意料地,她抬起手臂,指向泳池底部。
欣起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
池底铺着陈年的马赛克瓷砖,大部分已经褪色或破损,但有一片区域,因为水的折射和阳光的角度,形成了一片晃动闪烁的光斑,明亮,破碎,又不停地聚拢、散开。
「你看,」交晖的声音带着水汽的湿润,很轻,却清晰地传到欣起耳中,像一片羽毛拂过紧绷的鼓膜,「像不像那天掉进你眼里的星星?」
欣起彻底怔住了。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是上个学期末的某个黄昏,她在图书馆查资料查到头晕眼花,揉着太阳穴走到窗边,正好看到天边最后一抹瑰丽的晚霞。当时交晖就坐在不远处的阅览桌前,她下意识地回头,想对唯一在场的人感叹一句“真好看”,却在对上交晖抬起的目光时,忘了词。夕阳的金辉恰好落进她眼里,映出细碎的光点。她只是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便转身离开了。
那样一个转瞬即逝的、连她自己都早已遗忘的瞬间……原来被人小心地接住,藏进了这池幽绿的深水里。
此刻,池底晃动的光斑,和记忆中那个黄昏眼底的光,奇异地重合了。
交晖还浮在水里,仰头望着她,目光清澈,坦荡,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意和期待。水纹在她周围荡开细碎的涟漪。
欣起站在岸上,居高临下,却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看穿的人。所有的质问和怒气,在这一刻,忽然都失去了分量,变得轻飘飘的,坠入这一池深绿,连个回声都没有。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