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会议的礼堂里,泠响站在讲台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演讲稿边缘。台下坐着数十位数学家,他们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她身上。
溯绝坐在第三排,对泠响微微点头鼓励。她们为这场报告准备了两周,将数学与文学的交叉研究整理成二十分钟的演讲。
“拓扑学中的连通性概念与叙事学中的连贯性有着惊人相似。”泠响开始讲述,声音比平时稍紧但清晰稳定,“通过定义‘伤痕’作为边界标记,我们可以...”
报告进行到一半时,后排一位灰发教授举手打断:“这很有趣,但数学需要严谨证明,而非文学比喻。你如何量化这种所谓的‘情感拓扑’?”
泠响停顿了一秒,溯绝看见她的左手微微握紧。这是危险的信号。
“量化不是理解的唯一途径。”泠响回答,声音稍微变硬,“有些结构需要通过多种语言才能完全把握。”
另一位年轻数学家加入质疑:“但你在混合不同范式。数学真理是普适的,而文学解读是主观的。这种交叉研究真的能产生新知识吗?”
泠响的手指开始轻微颤抖。溯绝的心揪紧了,她知道这种质疑正击中泠响最深的疑虑——数学是否足以描述全部真实。
“让我展示一个例子。”泠响转向白板,画出一个复杂的拓扑结构,“这是基于伤痕数据构建的单纯复形,它描述的是...”
“基于自残行为的数据?”第一位教授尖锐地问,“这符合伦理标准吗?”
礼堂陷入尴尬的寂静。泠响僵在原地,手中的马克笔在白板上留下一个不断扩大的黑点。
溯绝突然站起来:“请问您认为数学研究应该完全脱离人类体验吗?”
所有目光转向她。泠响惊讶地睁大眼睛。
那位教授皱眉:“我不是这个意思,但数学是客观的...”
“哥德尔的不完备定理表明,任何足够强大的数学系统都存在不可判定的命题。”溯绝流畅地说,引用她最近学到的知识,“或许某些人类体验就像那些不可判定的命题——需要跳出系统本身才能理解。”
礼堂安静下来。泠响深吸一口气,接回话题:“正是如此。我的研究不是要替代传统数学,而是探索其边界——那些‘不可达’的领域,就像集合论中的大基数。”
她继续演讲,但这次声音更加坚定。当她展示将普鲁斯特的记忆理论与同调论结合的模型时,台下不再有打断。
报告结束时,掌声礼貌但不算热烈。几位学者上前提问,态度明显变得尊重。溯绝看到泠响与同行交流时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被理解的喜悦。
会后,她们坐在礼堂外的长椅上分享一瓶水。黄昏的光线将校园染成金色。
“你救了我。”泠响轻声说,“在那里...我差点...”
“你不需要被救。”溯绝摇头,“你只需要被提醒自己已经知道的事情。”
泠响低头卷起左袖。下面没有新伤痕,只有淡淡的墨水图案——今早她们一起画上的拓扑结构。
“不可达基数。”泠响忽然说,“集合论中的概念,如此之大以至于无法通过较小集合的运算达到。有时我觉得真理就像那样——我们知道它存在,但无法从现有公理到达。”
溯绝思考着这个比喻:“那么我们的工作可能就是尝试构造新的公理?”
泠响几乎微笑了:“或许。”
她们安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学生们穿梭在校园中。忽然,一位年轻女孩怯生生地走近。
“泠响博士?我...我读了您的论文。”女孩说,声音充满敬意,“关于用代数拓扑建模创伤体验。我哥哥他...他也有类似...您知道...”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
泠响僵硬了一瞬。溯绝担心她会退缩,但出乎意料地,她轻声问:“他寻求帮助了吗?”
女孩摇头:“他说没人理解。”
泠响沉默片刻,然后从包里拿出一本笔记本,写下一个邮箱地址。“这是我的联系方式。还有一些参考文献可能有用。”她又写下一个书名,停顿一下,补充道:“还有这个——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告诉他...告诉他有些痛苦需要多种语言才能表达。”
女孩感激地接过纸条,道谢后离开。
泠响望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我从未想过...有人会因那个研究而找我。”
“你正在创造新的语言。”溯绝轻声说,“自然会有人需要它。”
回程的地铁上,泠响异常安静。当她们走到公寓楼下时,她忽然说:“今天当那个教授质疑时,我最初的反应是...想要证明。用最直接的方式。”
溯绝明白“直接的方式”指什么。“但你选择了另一种证明。”
泠响点头:“因为我想到了你说的——有些命题需要跳出系统来解决。”她停顿一下,“也因为我答应过你,尝试用其他方式。”
这是泠响第一次明确承认她们的“约定”。溯绝感到一阵希望的暖流。
那天深夜,溯绝收到一条短信,来自泠响:“我开始写一点东西。不是数学。关于母亲和病态函数。你想读吗?”
溯绝回复:“非常想。”
一分钟后,又一条消息到来:“谢谢今天的‘不可达基数’比喻。或许有些真理无法从现有公理到达,但可以通过扩展语言来接近。”
溯绝在日记中写道:“今天我看见她站在同行面前,脆弱却坚定。我们都在学习扩展自己的语言——她向文学敞开,我向数学前进。而最重要的是,她开始用文字而非伤痕来表达痛苦。这不是治愈,而是转化。就像将一种能量转化为另一种,损失减少,意义增加。”
而在城市另一端的公寓里,泠响在键盘上敲下文字:“疼痛函数不一定发散。在某些条件下,它可以积分,转化为另一种能量形式。今天我开始相信,语言可以是那种变换算子。”
她保存文档,标题为“不可达基数:论扩展数学语言的必要性”。然后,罕见地,她没有工作到凌晨,而是给自己泡了杯茶,坐在窗前看着城市的灯光。
皮肤上的墨水图案已经开始模糊,但她没有拿起刀重新描画,而是让它们自然褪色。有时,她想,边界不需要被永久标记。有时,它们可以只是暂时的指导,像儿童学习写字时的虚线,最终会被擦除,留下自主形成的痕迹。
两种追寻继续着,在数学与文学的边界上,两个灵魂学习着彼此的语言,构建着通往真理的新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