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边境,朔风卷着雪沫狠狠吹打在脸上。
当那片透着森然杀气的军营终于出现在视线上时,允堂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快要被连日来的颠簸和严寒冻僵、震散了。
没有巍峨的宫墙,没有精致的殿宇。只有连绵不绝、被冻得硬邦邦的灰色帐篷,匍匐在冰原上。
营寨外围是粗大的原木扎成的简易鹿砦和拒马,尖刺上凝结着冰霜。
一面面残破但依旧飘扬着的军旗,在呼啸的北风中猎猎作响,旗面上绣着的“定远”、“南”字早已被风沙和血污浸染得模糊不清。
空气中弥漫着燃烧牛粪马粪的烟火气,是劣质油脂的味道,是汗臭,还有挥之不去的……淡淡的血腥味。
允堂裹紧了身上的裘皮大氅,跟在父亲南烁高大的玄甲身影之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冻硬的、混杂着泥浆和马粪的雪地上。好奇又紧张地打量着四周。
一队队巡逻的士兵裹着臃肿的棉甲,脸颊冻得通红开裂,呼出的白气瞬间凝结成霜,挂在眉毛和胡茬上。
他们沉默地行进着,眼神警惕而疲惫,看到皇帝的金龙战旗和銮驾时,才猛地挺直脊背,甲叶发出铿锵的摩擦声,无声地行礼。远处传来战马不安的嘶鸣和铁匠铺里叮当作响的打铁声。
没有欢呼,没有山呼万岁。只有一种沉重的、压抑的肃穆,如同这铅灰色的天空,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这就是战场的前沿,这就是定远关的军营。与京城的繁华、宫中的奢靡,完全是两个世界。
皇帝的中军大帐位于营寨中央,比其他帐篷大上许多,但也仅此而已。
帐内陈设极其简单,一张巨大的北境舆图铺在粗糙的木案上,几个炭盆燃烧着,勉强驱散着刺骨的寒意。帐内已有几位身着甲胄的将领肃立等候,个个面有风霜之色,甲胄上带着刀剑的划痕和暗沉的血迹。
为首一人,身材魁梧,满脸虬髯,左眼上覆着一道狰狞的伤疤,正是定远关副将,暂代陆铮军务的悍将——李茂。
靖边侯李茂。
“末将李茂,率定远关诸将,恭迎陛下!”
李茂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带着边关将士特有的粗粝沙哑。他身后的将领们也随之齐刷刷跪倒。
“众卿平身!”
南烁大步走到主位坐下,解下佩剑放在案上。
“李将军,陆老将军情形如何?北狄动向如何?军情细报!”
李茂站起身,脸上布满忧色。
“回陛下!老将军……仍未清醒,军医说……怕是……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至于北狄,探马回报,其左贤王阿史那咄吉亲率本部精锐五万,并裹挟仆从部落,号称十万,已陈兵雁回谷外!其前锋游骑,连日来不断袭扰我外围哨卡,劫掠粮道,气焰极为嚣张!末将等谨遵陛下旨意,收缩防线,坚守不出,但……军心浮动,士气低迷!将士们……都在盼着陛下亲临!”
南烁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手指在冰冷的舆图上重重划过雁回谷的位置。
“阿史那咄吉……好大的胆子!趁我帅星陨落,以为有机可乘!传令下去!朕已亲至,明日卯时,校场点兵!朕要亲自告诉将士们,定远关还在,南朝的天,塌不下来!”
“末将领旨!”李茂等将领精神一振,齐声应诺,声音洪亮了许多。
南烁目光锐利地扫过众将。
“雁回谷地形险要,易守难攻。阿史那咄吉屯兵谷外,无非是想诱我出击,或待我粮草不济时再行强攻。李茂!”
“末将在!”
“着你率本部精骑三千,今夜子时,绕行黑风峡,突袭其囤于野狼坡的粮草辎重!烧掉它!记住,一击即走,不可恋战!”
“末将遵命!”李茂眼中闪过嗜血的光芒。
“赵广!”南烁看向另一位面容冷峻的将领。
“末将在!”
“着你率步卒五千,弓弩手两千,加强定远关左翼‘鹰嘴崖’防务!多备滚木礌石,火油金汁!阿史那咄吉若敢强攻,给朕把他钉死在山崖下!”
“末将遵命!定让胡狗有来无回!”赵广抱拳,杀气腾腾。
一道道军令下来。将领们领命而去,大帐内只剩下南烁、允堂和几名贴身侍卫,以及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南烁这才将目光投向一直安静站在角落、像在努力消化着刚才一切冲击的允堂。他脸上的肃杀之气略缓,但眼神依旧凝重。
“允堂,看到了吗?这就是战场。没有风花雪月,只有生死存亡。明日点兵后,你就待在营中,跟紧张敬忠。军营里任何地方都可以去,多看,多听,但不准擅自出营,更不准靠近前线!明白吗?”
允堂连忙点头。
“允堂明白!”
他心中充满了震撼。父皇方才调兵遣将,那种杀伐决断、掌控全局的气势,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什么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
就在定远关军营被皇帝亲临的消息点燃一丝希望之火时,千里之外的京都,暗流却在冰层之下汹涌得更加剧烈。
三皇子南承钰的府邸密室。
烛火摇曳,映照着几张神色各异、却同样阴沉的脸。
三皇子南承钰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扶手,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笑意。
“父皇……果然还是去了。带着那个小十五。呵,定远关,陆铮那个老匹夫半只脚都踏进棺材了,北狄虎视眈眈……这趟浑水,可不好趟啊。”
坐在下首的八皇子南承亦,依旧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只是眼神深处跳跃着算计的幽光。
“三哥说得是。父皇这一去,少则数月,多则……谁说得准呢?京都,终究是太子监国。不过……”他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太子哥哥近来,对那小十五的态度,似乎也微妙得很呢。”
“哼!”坐在另一侧,一个身着锦袍、须发花白的老者冷哼一声,正是王家当代家主,王珪。他须发皆白,眼神却依旧锐利。
“太子?他优柔寡断,妇人之仁!明明看出陛下对十五皇子的偏宠已威胁其储位,却还顾念什么兄弟之情!简直愚蠢!如今陛下远征,正是天赐良机!那小崽子不在深宫,却跑到那刀枪无眼的战场……这机会,千载难逢!”
他对面,赵家家主赵元启捋着山羊胡,眼中闪烁着毒蛇般的光芒。
“王公所言极是。战场之上,死个把人,再寻常不过。流矢、冷箭、惊马……甚至一场风寒疫病,都可能要了命!只要做得干净,谁能查到我们头上?陛下纵然震怒,难道还能把前线将士都砍了不成?”
崔家家主崔琰,一个面色阴鸷的中年人,声音沙哑地补充。
“不错!况且,国师不是说什么‘贪狼星动’吗?若这‘贪狼’陨落在战场,岂不是正好印证了天意?陛下痛失爱子,心神俱伤,北境战事再有个闪失……这朝堂的天平,就该彻底动一动了。
太子?呵,一个连自己潜在威胁都看不清、除不掉的储君,如何担得起这江山?”
密室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烛火噼啪作响。三人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最终,目光都集中到三皇子南承钰身上。
南承钰缓缓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唇边那抹冰冷的笑意加深。
“几位世伯深谋远虑。父皇不在,京都便是我们的棋盘。至于北境那边……”
他放下茶盏,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
“就烦劳几位世伯,动用些‘故旧’关系了。务必让那‘贪狼星’,永远留在定远关的风雪里!”
王珪眼中精光一闪,沉声说。
“殿下放心!北境军镇,盘根错节,总有那么几个……欠着我王家、赵家、崔家天大恩情,又对陛下宠溺幼子心怀不满的人!
此事,老夫亲自安排!定叫那小崽子,有命去,无命回!”
一场针对远在北境、尚不知世道险恶的十五皇子允堂的致命阴谋,就在这京都的密室烛光下,悄然合谋成了。
*
定远关军营的夜,是真正的苦寒地狱。狂风在帐篷外凄厉地嚎叫。
即使裹着两层厚厚的毛毯,躺在铺了厚厚干草的行军床上,允堂还是冻得有些发抖,牙齿都在打颤。炭盆里的火早已熄灭,帐篷里冷得像冰窖。
他根本无法入睡。
白日里军营的肃杀景象,将领们身上浓重的血腥味,父皇下达军令时那冰冷的杀意,还有李茂口中陆老将军垂危的消息……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旋转。
远处,似乎还隐隐传来伤兵营里压抑的痛吟声。
他索性坐起身,摸索着穿上冰冷的皮靴,裹紧大氅,掀开帐篷厚厚的帘子走了出去。一股比帐内更刺骨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让他打了个寒噤,瞬间清醒。
营地里并非都安静休息。
值夜的士兵抱着长矛,在篝火旁来回走动,跺着脚取暖。巡逻队的脚步声沉重而规律。更远处,隐隐有战马不安的嘶鸣和铁匠铺彻夜不息的打铁声——那是在为明日的行动赶制箭簇,修复兵器。
允堂漫无目的地走着,张敬忠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不知不觉,他被一阵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声音和浓烈的血腥味引到了伤兵营的区域。
这里帐篷比别处更加破旧拥挤。
痛呼声、咳嗽声、军医低声的呵斥声混杂在一起。掀开一处帐篷的帘子,里面的景象让允堂瞬间僵在原地,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昏暗的油灯下,简陋的木板床上躺满了伤兵。缺胳膊断腿的,腹部被划开肠子都隐约可见的,脸上血肉模糊看不清五官的……浓烈的血腥味、汗臭味、伤口腐烂的恶臭混合着劣质金疮药的味道,形成一股令人作呕的气息。
一个年轻的大夫正满头大汗地按着一个不断抽搐的士兵,那士兵的一条腿只剩半截,断口处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头碴子露在外面。
“按住他!快!麻沸散不够了!忍着点!”
前面有个中年人整个焦急的不行,指挥着身边的小兵。
允堂捂住嘴,踉跄着退后一步,脸色煞白。
眼前是他从未见过的惨烈!比他路途上看到的冻殍更直观,更血腥!这就是战争!这就是父亲他们接下来要面对的!
“殿下?”张敬忠上前一步,扶住他微微颤抖的肩膀,低声道。
“这里……不是您该来的地方。回帐歇息吧。”
允堂用力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强压下那股有些想呕吐的欲望。
他看着帐篷里那些痛苦扭曲的面孔,太医沾满血污的双手,看着地上已经凝结的暗黑色血块……他想起了那个被冻死的婴儿,想起了挖草根的小男孩……原来,战争吞噬的,远不止是战场上的生命。
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僵硬地站在帐篷门口,目光死死地盯着里面。
直到那个断腿的士兵在剧痛和失血中停止了抽搐,被盖上白布抬走;大夫疲惫地直起腰,用袖子抹去额头的汗和血污,才注意到门口的允堂。
大夫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允堂的身份,连忙躬身。
“殿下……这里污秽,恐冲撞了殿下贵体……”
允堂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他想问什么,却发现自己什么也问不出来。他能说什么?问他们疼不疼?问他们怕不怕?问他们恨不恨?
最后,只是对着那满身血污的大夫,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在张敬忠的搀扶下,转身,一步一步,沉重地离开了这片充斥着痛苦与死亡气息的帐篷区。
营地的夜风更冷了,吹在脸上像刀割。
允堂抬头望向黑沉沉、没有一颗星辰的天空,只觉得心口堵得发慌。
战争以一种血腥、最直接的方式,在他面前轰然展开。他现下痛切地明白,父亲肩上的担子有多重,明白那些奏疏里冰冷的数字背后,是怎样的尸山血海,是怎样的家破人亡。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