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凝如铅。
南烁负手立于巨大的舆图前,张敬贤、张敬忠无声地侍立在角落阴影里。
“叶家安插在禁卫、户部、甚至工部营造司的那些暗桩,名单都在这里了。”南烁的声音冷硬,他并未回头,手指在舆图上京畿的位置点了点。
“张敬忠,即刻去办。一个不留,处置干净。手脚利落些,不必回禀了。”
“是!”阴影中传来张敬忠低沉沙哑的应诺,随即是衣袂破风的微响,人已消失。
南烁缓缓转过身,那张素来深沉的帝王面容上,此刻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霜。
丽妃……叶家……这两年,他看在允堂的份上,对她们母家的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是妇人短视、外戚贪权。没成想,这妇人的胃口和胆子,竟被养得如此之大!大到敢将手伸向他的重华宫,伸向他亲自养大的幼子!
那份被践踏的容忍,此刻尽数化作了冰冷的杀意。
门外传来侍卫的声音。
“陛下,太子殿下、五皇子殿下到了。”
“让他们进来。”
南烁的声音恢复了日常的平稳,但那份寒意并未消散。
殿门轻启,太子南承瑾与五皇子南承瑜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南承瑾一身杏黄储君常服,身姿挺拔,面容沉静,只是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繁重政务后的疲惫。南承瑜则穿着墨色皇子常服,身形劲瘦,脸色冷峻,眼神锐利,早已不复当年在宫中的怯懦模样。
“儿臣参见父皇。”两人齐声行礼。
“免礼。”南烁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最终落回书案,“还有你们弟弟允堂,等他到了再说。”
南承瑾和南承瑜闻言,眼中同时掠过一丝讶异。太子是习惯性地将允堂护在羽翼之外,不愿他过早沾染这些腌臜事。而南承瑜的心,则在听到“允堂”名字的瞬间,沉了下去!一种不祥的预感在心底升了上来。
父皇特意叫上允堂……难道……难道是母妃那边的事……?!
就在两人心思各异、沉默等待之际,御书房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轻快脚步声,伴随着少年清朗的声音。
“父亲!允堂来啦!” 话音未落,允堂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十二岁的少年,身量已抽条,穿着月白色绣银龙纹的皇子常服,眉目俊朗,眼神清澈,脸上带着一路小跑而来的红晕和毫无阴霾的灿烂笑容。
他脚步轻快地跑进来,仿佛一缕穿透阴云的阳光。
“父亲,怎么了?这么急着叫我们过来?”允堂跑到南烁面前,大眼睛里满是纯粹的疑惑,声音带着少年特有的清亮。
他这三年长高了不少,已到南烁胸口位置。
南烁看着儿子这张满是纯净与信赖的脸庞,眼底深处那抹冰冷的杀意被压下些许。他没有让允堂行礼,只是指了指书案上厚厚一叠用火漆封好的信件,声音听不出情绪。
“允堂,把这些信,拿下去给你太子哥哥和五哥看看。”
“哦!”允堂乖巧地应了一声,脸上笑容不变,仿佛只是帮父亲递个寻常物件。上前几步,抱起那叠沉甸甸的信封,转身走向下首的太子和五皇子。
他先走到太子南承瑾面前,将一半信件递过去,仰着小脸,笑容依旧。
“太子哥哥,给!”
南承瑾看着弟弟清澈见底的眼睛,心中那根紧绷的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他压下翻涌的心绪,露出温和的笑意,伸手接过信件的同时,另一只手自然地抬起来,轻轻摸了摸允堂的发顶,声音关切。
“允堂今日练字如何了?”
允堂眨巴着大眼睛,回答得自然而认真。
“比之前好多了!太傅说允堂临摹的《兰亭序》已有几分形似,再练练神韵就更好了!允堂临摹的可是太子哥哥以前给允堂的字帖呢,像太子哥哥?”
他语气里带着点小小的得意和依赖。
南承瑾看着弟弟亮晶晶的、充满孺慕的眼睛,心头微软,点了点头。
“嗯,允堂很用功。” 他接过信件,指尖微微发凉。
允堂随即又抱着另一半信件,走到五皇子南承瑜面前。“五哥,给!” 他将信件递过去。
南承瑜看着递到眼前的信件,又看着允堂那张毫无心机、纯粹的笑脸,用尽全身力气才控制住自己不去颤抖,僵硬地伸出手,接过了那叠仿佛有千斤重的信笺,点了下头。
允堂完成了父亲的“任务”,立刻转身欢快地跑回南烁身边,挨着父亲站好,小脸上依旧是那副天真烂漫的神情。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指尖触碰到那些冰冷的信封时,看到太子哥哥眼底一闪而过的凝重和五哥瞬间僵硬的脸色时,他心中所想。
三年了,他早已不是那个只会在父亲怀里撒娇的孩子。他回想着出生以来那些支离破碎却逐渐清晰的记忆片段,去理解着父亲不动声色的布局,感受着太子哥哥日益沉重的压力,也看穿了其他哥哥们不甘的野心。
他明白父亲想要看到什么——一个足够清醒、能在这旋涡中活下去帮助太子的允堂。
至于母亲丽妃……还有三年前扶摇直上的叶家……允堂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悲哀。
他和五哥劝过,可母亲早已被那虚幻的荣光蒙蔽了双眼,一头扎进了权力的泥潭。今天……恐怕就是清算之日。十二岁,他以为该搬出重华宫了,可父亲从未提及,他只好继续“装”着天真不去主动提及。蒋家那边的不满几乎要溢出来,唯恐他威胁太子之位,幸好……太子哥哥始终信他。
他跟父亲的信任,也是他在这冰冷棋局中,为数不多的暖意。
“允堂,到父亲身边来。”南烁的声音响起,允堂立刻依言靠近,小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父亲宽大袍袖的一角,将那份属于孩童的依赖扮演得恰到好处。
此时,下方的太子南承瑾和五皇子南承瑜,已经各自拆开了手中的信件。随着一封封密信被展开,两人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惨白!
南承瑾的沉稳在看清信笺内容的第一眼就被击碎!那上面,是丽妃叶氏与其母族叶家频繁往来的铁证!字字句句,触目惊心!有丽妃亲笔写给其父兄的密信,言辞间充斥着对太子“德不配位”的诋毁,对他“独占帝心”的嫉恨,更有对五皇子南承瑜“雄才大略、当为储君”的疯狂鼓吹!有叶家通过秘密渠道输送巨额金银入宫,资助丽妃在宫中收买眼线、培植势力的记录!
更有……一份份针对太子的详尽计划!从最初试图通过允堂出生时蒋家用的“慢性药物”使允堂体弱多病、嫁祸让太子失去帝宠,到后来胆大包天,竟计划在太子出宫狩猎或踏青时制造“意外”……桩桩件件,恶毒阴狠,字字诛心!
南承瑾握着信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
抬头看向御座之上神色冰冷的父皇,又看向依偎在父皇身边、对此似乎还一无所知的允堂,愤怒和后怕围绕着心脏!
母后早逝,这些年他视允堂如亲弟,从未有过半分猜忌!丽妃……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对允堂起这样的心思?!蒋家的担忧他并非不知,但他从未信过!可眼前这铁证……南承瑾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没失态。
而另一边的南承瑜,脸色更是惨白,没有一丝血色!他捏着信纸的手剧烈地颤抖着,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那些信上的内容,比他想象的更加疯狂,更加愚蠢!他早就知道母妃从三年前就开始痴心妄想,他早已苦口婆心地劝诫过,警告过!可母妃……她怎么就敢!她怎么就敢勾结叶家,把主意打到允堂还有太子头上?!
不知道这是把整个叶家和他南承瑜架在火上烤吗?!
他猛地抬头看向御座,对上父皇那双深不见底、毫无温度的眼眸,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天灵盖上升起!父皇叫他来……不是商议,不是垂询,是……问罪!是让他亲眼看看他母妃和母族犯下的滔天大罪!
“父……父皇!”南承瑜的声音干涩沙哑,里面是无法抑制的颤抖和绝望的恐惧。
他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地!额头狠狠磕在冰冷的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不敢抬头,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所有的冷厉,所有的算计,在父皇眼神威压中和母妃这愚蠢至极的罪证面前。
御书房内,寂静的空气压迫得人无法呼吸。
南烁面无表情地看着跪伏在地的南承瑜,又看了看脸色苍白、眼神震惊愤怒的太子南承瑾,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身边紧紧抓着他衣袖的允堂身上。
允堂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到了,小脸上的笑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茫然和紧张。他仰头看着南烁,清澈的大眼睛里带着询问。
“父亲……五哥……怎么了?那些信……是什么?”
南烁没有立刻回答允堂。他缓缓抬起手,宽厚温热的手掌,轻轻覆盖在允堂抓着他衣袖的小手上,动作带着安抚。
他的目光重新投向跪伏在地的南承瑜,声音像冰渣,砸在死寂的殿内。
“南承瑜。”
“抬起头来。”
“看看你的好母妃……”
“看看叶家……”
“都干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