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前的最后一场雨,把山路浇得溜滑。竹芽站在竹坊门口,看着后生们把捆好的竹篮装上驴车,竹篮外层裹着油纸,边角处露出的晨露纹在雨雾里泛着淡淡的青。
“绳子再勒紧些!”她朝车上喊,手里攥着那张写满地址的单子——三百个竹篮要分送城里五家店,文创店、服装店、还有两家书店,最后五十个是给报社的,记者说要当作“乡村手作”展品。
二婶把最后一叠防潮纸塞进竹筐缝隙:“路上当心,过了鹰嘴崖那段路就好走了。”她往赶车的后生手里塞了个油纸包,“这是刚烙的玉米饼,饿了垫垫。”
驴车在雨里“得得”走着,竹篮碰撞发出闷响,像一群安静的伙伴。竹芽站在坡上望着,直到车影融进远处的雾里,才转身回竹坊。院里的石板上还留着竹篮的印子,被雨水泡得发深,像谁在地上盖了串绿色的章。
“芽儿,你看这是啥?”张嫂举着个信封跑进来,信封上贴着邮票,盖着城里的邮戳,“昨天送竹篮的伙计捎回来的,说是文创店老板给你的。”
竹芽拆开一看,里面是张设计图,画着个竹制书架,旁边写着一行字:“竹坞村的竹材韧性极佳,想合作开发系列家居,盼详谈。”墨迹旁还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像竹篮上的晨露纹。
“家居?”张嫂凑过来看,“是不是能放电视、装衣裳的那种?”竹芽点头,指尖划过图纸上的书架格子,那些横横竖竖的线条,像极了编竹篮时的经纬篾,“这比编竹篮复杂,得算好尺寸,还得结实。”
正说着,王木匠扛着块竹板进来,板上刻着“竹坞手作”四个大字,笔画里嵌着细竹丝,透着股巧劲:“城里不是要展品吗?我琢磨着做块招牌,让他们知道这竹篮的来头。”
竹芽摸着竹板上的纹路,忽然想起爹的工具箱里,也有块类似的牌子,只是上面刻的是“竹记”。那时候爹总说:“手作的物件,得有个记号,就像人得有名字,不然走得再远,也忘了根在哪。”
雨停时,去城里的后生捎回了口信:竹篮都送到了,文创店老板说要亲自来村里看看,还想跟妇女们学编晨露纹。“老板说,城里姑娘就爱这‘带着露水气’的东西,说比机器做的多了点活气。”后生比划着,“店里的竹篮都摆到橱窗最显眼的地方,标签上写着‘竹坞村·李婶手作’‘竹坞村·张嫂编’,连编错半道纹的那个,都被人订走了,说要收藏‘不完美的真’。”
妇女们听得直笑,手里的活却没停。李嫂正在刻一个竹制书签,上面的晨露纹比竹篮上的更细,像用月光描的;张嫂在编迷你竹篮,说是给娃娃做玩具,说不定城里的孩子也喜欢。
竹芽把文创店的设计图贴在墙上,旁边添了行字:“竹书架,需承重三十斤,层高可调。”她拿起竹尺比划着,王木匠在一旁记录:“得用铁竹做立柱,青竹做隔板,接口处用竹榫,不用钉子,才够‘原生态’。”
暮色漫进竹坊时,最后一批追加的竹篮也编好了。竹芽往每个篮底都垫了片新采的竹叶,带着雨后的潮气。她想,这些竹篮到了城里,打开时说不定还能闻到竹坞村的风——那风里有竹林的清气,有灶台的烟火气,还有妇女们指尖的温度。
后生们又要赶夜路送货,驴车刚出村口,就遇见几个背着相机的人,是城里来的记者,说要拍“竹篮出村”的场景。闪光灯在雨夜里亮起,照亮了驴车上的竹篮,也照亮了后生们沾着泥的裤脚。
竹芽站在门灯下,看着那片晃动的光亮,忽然觉得,这些竹篮哪里是被运去城里,分明是竹坞村的日子,借着竹篾的纹路,一点点往远处铺呢。就像老竹匠说的:“竹子的根在土里,可竹梢能触到云里,只要肯长,就没有到不了的地方。”
门楣上的“新芽竹坊”在灯影里泛着光,竹板上的毛刺被日子磨得光滑,像被无数只手轻轻摸过。竹芽知道,这只是开始,等文创店老板来了,等竹书架编出来,这竹坊的光,还会照得更远。
竹芽正对着设计图琢磨书架的榫卯结构,院门外忽然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王木匠丢下手里的竹刨子:“怕是城里老板来了。”
果然,一个穿浅蓝衬衫的男人跟着后生走进来,手里拎着个皮箱,看见院里晾晒的竹篾和墙上的晨露纹图纸,眼睛亮得像沾了露水:“这就是竹坞村的手艺?比照片里鲜活十倍!”他弯腰捡起根竹丝,指尖捻了捻,“韧性真好,比我在厂里见的工业竹材有灵气。”
张嫂端来刚泡的竹芯茶,茶汤里飘着几片新摘的竹叶:“老板尝尝,这是后山百年老竹心泡的,败火。”男人接过茶杯,盯着杯底的竹纹杯垫看:“这杯垫的纹路……是晨露纹?比竹篮上的更精巧。”
“老板好眼力!”竹芽笑了,“这是李嫂琢磨的新花样,说城里的茶杯小,得编得更细才配。”她领着男人参观竹坊,妇女们正在编一批迷你竹篮,篮口镶着细竹丝弯成的花纹,“这些是给首饰店做的,装耳环、项链正好。”
男人拿出卷尺量竹材,又翻出手机里的设计图:“我想做套竹制客厅家具,沙发、茶几、电视柜一套,要能拆洗,还得结实。你们看这弧度……”他指着图纸上的弧形扶手,“能做出来吗?”
王木匠蹲在地上画草图:“不难,找老竹剖成弧形篾,用火烤定型,再嵌进框架里。就是费功夫,得慢慢编。”男人一拍大腿:“功夫不怕费!我要的就是这‘慢工出细活’的味道。这样,我先订一套样品,做得好,咱就签长期合同,我包销!”
消息像长了翅膀,一下传遍全村。连隔壁山坳的老竹匠都拄着拐杖来了,颤巍巍打开个布包,里面是几块竹制榫卯配件:“这是我年轻时做的‘活扣’,不用胶不用钉,拆了能重拼,给你们做家具打个底。”
竹芽把老竹匠的配件摆在桌上,忽然明白爹说的“记号”是什么——不是刻在竹上的字,是一代代人把手艺揉进竹丝里的劲,是竹篾里藏着的山水气,是妇女们编篮时说的家长里短,混在一起,就成了竹坞村独有的味道。
三日后,第一套竹制沙发框架搭起来了。王木匠用老竹做了承重架,妇女们围着框架编座面,晨露纹顺着弧度起伏,像把山间的云雾圈进了沙发里。男人来验收时,脱了鞋踩上去,竹篾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像竹子在呼吸。
“就这声儿!”他笑得眯起眼,“机器做不出来的,这是竹子在跟人说话呢。”他当场付了定金,又指着墙角堆的竹屑:“这些别扔,我让人来收,磨成粉能做竹纤维纸,也算物尽其用。”
傍晚,竹坊的灯亮到很晚。李嫂教新来的媳妇编晨露纹,张嫂在给沙发缝棉垫,王木匠在刻沙发腿上的花纹,竹芽则在记账本上添了新条目:“竹制客厅套件,定金五千。”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些交错的竹篾上,影子在地上织成张网,把整个竹坊都兜在里面。竹芽忽然想起爹临终前说的话:“竹子贱,插哪儿都活;竹子贵,能撑起一片天。”她摸着沙发上温润的竹面,觉得这话里的意思,今天才算真的懂了。
门外的竹丛里,新抽的笋尖顶着夜露,正悄悄往上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