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我知道大。”李航的语气有些飘忽,“可是……我总觉得……我们是不是把力气用错地方了?”
他从皱巴巴的上衣口袋里,摸出了一份折叠起来的报纸,报纸的中缝,赫然印着严教授那篇文章的转载。
“你看看这个,”他把报纸递给张建国,“严老说的,难道没有道理吗?当别人在仰望星空的时候,我们却在这里,为了零点几个百分点的效率,像一群工蚁一样,日复一日地搬运着沙粒。”
张建国的脸色沉了下来。
他没有接那份报纸,只是沉声说道:“李航,注意你的思想!我们是科研工作者,不是好高骛远的空想家!林总师早就给我们指明了方向,我们的国家,现在最需要的就是脚踏实地,解决实际问题!你忘了你刚来七号院时,林总师给我们上的第一课了吗?他说,任何脱离了国家实际需求的技术,都是空中楼阁!”
“我没忘!”李航的声音也提高了一些,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委屈,“可时代在变啊!建国哥!现在的问题是,我们的对手,正在把‘空中楼阁’变成现实!我们呢?我们还在为地基牢不牢固而沾沾自喜!我不是说地基不重要,可如果我们的目标永远只是建一所坚固的平房,那我们永远也别想看到高楼上的风景!”
“你……”张建国被他这番“歪理”气得一时语塞。
李航的情绪彻底爆发了,他站起身,在狭小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像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就是觉得不甘心!我学的是高能物理,我梦想的是研究宇宙射线、是设计粒子对撞机!可我现在在干什么?我在研究怎么让一块板子多发零点几度电!而就在我们为了这零点几度电熬得两眼通红的时候,和我们一样年纪的、星条国的那些年轻人,他们讨论的是月球车的行进路线,是登月舱的轨道参数!你不觉得……这很可悲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带着一丝悲凉。
这番话,让周围几个原本在默默工作的年轻研究员,也都停下了手中的活,神色复杂地望向他。
李航的话,或许偏激,或许幼稚,但他所表达的那种失落感和不甘心,却像病毒一样,精准地感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他们都是天之骄子,都怀揣着最远大的科学梦想。
然而,现实的工作,却往往是枯燥、繁琐、充满了挫败感的。
严教授的文章和“登月”的宏伟蓝图,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对比的坐标,一个让他们审视自身工作价值的全新视角。
而对比的结果,是令人沮丧的。
张建国看着李航,又看了看周围同事们动摇的眼神,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他知道,李航不是第一个有这种想法的人,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他想反驳,想告诉他们,为边防战士送去光明,和飞上月球一样伟大。
但他也知道,这种纯粹精神层面的说教,在“登月”那无可比拟的浪漫光环面前,显得如此苍白。
实验室里的嗡嗡声,不知何时变得格外刺耳。
原本那种齐心协力、攻坚克难的火热气氛,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裂痕,已经出现。
它不在设备上,不在图纸上,而在人心上。
这股由外部事件引发的思想侵蚀和分化,正像一种无形的毒素,悄然蔓延进林舟最核心、最引以为傲的团队内部。
这是林舟自回国以来,从未遇到过的困境。
他可以战胜技术上的任何难题,可以驳倒政治上的任何诘难,但他第一次发现,自己可能正在失去最宝贵的财富——他亲手培养起来的这支队伍的,那份坚定不移的“信仰”。
这是一个比任何技术瓶颈都更加棘手,比任何政治对手都更加危险的挑战。
因为,敌人,这一次出现在了他的内部。
夜色如墨,将首都西山的轮廓彻底吞噬。
七号院深处,林舟办公室的灯光,是这片沉寂中唯一执拗的星点。
窗外,寒风卷着枯叶,发出阵阵萧索的呜咽,像极了此刻林舟的心境。
他没有在看图纸,也没有在计算数据,只是静静地坐在宽大的书桌后,指间夹着一支早已熄灭的香烟。
桌面上,摊着几份从下属各项目组汇集上来的思想动态报告。
报告上的文字是冰冷的、客观的,但字里行间渗透出的那种浮躁、迷茫与怀疑,却像无数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部分年轻同志认为,重复性的基础实验与‘探索宇宙’的宏伟目标相比,显得‘格局太小’……”
“……有人在私下讨论中,将我们的‘小灵通’项目戏称为‘电线杆上的麻雀’,而将登月计划比作‘搏击长空的雄鹰’……”
“……建议院里组织学习,重申脚踏实地、服务国家的科研路线,以正视听……”
林舟的目光从这些字句上缓缓扫过,眉头拧成了一个解不开的疙瘩。
他一生经历过无数次技术上的难关,面对过无数次资源上的窘迫,甚至在枪林弹雨中也未曾有过丝毫畏惧。
但这一次,他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棘手。
这不是更换一个零件、调整一组参数就能解决的问题。
这是一场人心的风暴,一场由遥远的星空投射到现实大地上,足以动摇根基的巨大阴影。
就在这时,办公室的门“砰”的一声,被人从外面用近乎撞开的力道猛地推开。
一股夹杂着寒气与怒火的旋风,瞬间冲散了室内的沉闷。
来人是宋将军。
他身上还穿着那件熟悉的、领口有些磨损的深绿色军大衣,脚上的高筒皮靴沾着泥土,显然是刚从什么地方急匆匆地赶来。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国字脸,此刻涨得通红,两道浓眉倒竖,眼神里燃烧着熊熊的怒火。
“他娘的!”
宋将军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吼了一声,仿佛要将房顶掀翻。
他大步流星地走到林舟的书桌前,蒲扇般的大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桌面上,震得笔筒里的铅笔都跳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