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雨还没停,凝芳殿的金砖上还留着王昭远带来的水渍,孟昶却已让人撤去了案上的蒙顶石花,换了一炉刚燃的沉香。烟丝袅袅升起,绕着殿中那幅《天下舆图》打转,把洛阳与成都之间的连线,晕成了一片朦胧的灰。他指尖抵着额角,方才与王昭远对话时的冷硬,此刻都化作了眼底的沉凝——萧思温的密函还在木盒里躺着,封蜡上的契丹纹样,像极了当年石敬瑭降表上的印记,刺得他心口发紧。
“陛下,鸿胪寺卿裴祚求见,说辽使在驿馆里发了脾气,还摔了咱们送的蜀锦。”近侍轻手轻脚进来,声音压得比雨声还低。孟昶抬眼时,眸子里已没了半分犹豫,只淡淡道:“让他闹。告诉裴祚,不必刻意安抚,也别让他踏出驿馆半步——辽人想拿秦、凤二州当诱饵,朕偏不接这鱼钩。”
近侍刚退下,殿外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却是太子孟玄珏捧着一卷文书进来。少年身着青布襕衫,雨水打湿了他的发梢,却没敢抬手擦拭,只把文书递到案前:“父皇,这是户部刚统计的秦、凤二州粮草储备,若要驻守雄武军,每月需耗粮八千石,眼下的存粮,只够支撑四个月。”
孟昶接过文书,指尖划过“秦州存粮三千二百石”那行字,忽然问:“玄珏,你去年随户部去秦州巡查,还记得当地百姓怎么说的吗?”孟玄珏愣了愣,随即低声答道:“百姓说,辽人每年秋末都会南下劫掠,去年还烧了秦州城外的三个村落,不少人都逃去了凤州。他们还说,若朝廷能派军驻守,就算多交些粮税,也愿意。”
“是啊,愿意。”孟昶重复着这两个字,忽然把文书拍在案上,声音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激动,“萧思温以为朕只看重秦、凤二州的土地,却忘了那片土地上的百姓!当年前蜀亡时,秦州百姓哭着送王衍出城,如今若朕为了一时安稳,投靠辽人,将来有何颜面去见蜀地的列祖列宗?”
孟玄珏从没见过父皇这般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孟昶却放缓了语气,起身走到他身边,指着舆图上秦州的位置:“你看,秦州东接陇州,西连阶州,是蜀地的北大门。若我们投靠辽人,他日辽军借道秦州南下,蜀地便无险可守——这哪里是结盟,分明是引狼入室。”
他顿了顿,又道:“玄喆在洛阳看得明白,那柴宗训虽是孩童,却有收复幽云的大志。我们与后周结盟,看似是赌,实则是为蜀地百姓谋一条生路。待辽人被灭,天下太平,秦、凤二州的百姓不用再怕劫掠,蜀地也能安稳发展——这才是朕这个皇帝该做的事。”
孟玄珏听着,忽然跪了下去:“儿臣明白了!儿臣愿随毋昭裔大人一同前往洛阳,协助使团处理结盟事宜,也替父皇看看后周的真实情况。”孟昶伸手扶起他,眼底终于有了笑意:“好。你去了洛阳,多跟你兄长学学,也多与柴宗训聊聊——乱世之中,能有一个可信的盟友,比什么都重要。”
正说着,殿外传来王昭远的声音,这次却没了之前的急切,反而带着几分笃定:“陛下,毋昭裔大人已在殿外候着,使团的随行人员和物资都已准备妥当,只等陛下的最后旨意。”孟昶整理了一下玉带,沉声道:“让他进来。”
毋昭裔一身素色朝服,虽年近六旬,却腰杆挺直,手里捧着一卷用蜀锦包裹的文书。他走进殿内,躬身行礼后,便把文书递了上去:“陛下,这是臣草拟的结盟盟约初稿,其中明确了后蜀与后周的职责划分,也注明了秦、凤二州的归属问题。另外,臣已与户部商议,使团随行携带的三万石粮草文书,可随时兑换成实物,只需后周那边提供粮草接收的凭证。”
孟昶接过盟约,仔细翻看。只见上面写着“后蜀以雄武军两万驻守秦、凤二州,牵制辽军侧翼;后周以禁军五万主攻泽州,迎战辽汉主力”“灭辽之后,幽云十六州归后周,秦、凤二州归后蜀”“双方互不侵犯,若一方遭第三方攻击,另一方需出兵相助”等条款,条理清晰,既体现了诚意,也守住了蜀地的底线。
“很好。”孟昶合上盟约,递给王昭远,“你让翰林院的学士把盟约再润色一下,明日一早,朕在勤政殿举行授旗仪式,亲自为毋大人送行。”他看向毋昭裔,语气郑重:“毋大人,此次前往洛阳,责任重大。结盟的文书要尽快敲定,粮草的运输路线要与后周协商好,还有两军的联络暗号——这些事,都要劳烦你多费心。”
毋昭裔躬身道:“臣定不辱使命!臣已让随行的参军整理了秦、凤二州的地形图纸,还标注了辽军可能南下的路线,到了洛阳,可直接交给后周的枢密院。另外,臣还带了十名熟悉山地作战的将领,若后周需要,可随时协助他们制定作战计划。”
孟昶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辽使还在驿馆,你出发那日,不必理会他。若他问起,就说朕已决定与后周结盟,辽汉若敢犯境,蜀地的雄武军定不饶他们。”毋昭裔应道:“臣明白。”
待王昭远和毋昭裔退下,殿内又恢复了安静。孟昶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潮湿的风裹着荷香涌进来,竟比之前多了几分清爽。他看着摩诃池里被雨水打落的荷叶,忽然想起年轻时与花蕊夫人一同泛舟的情景——那时蜀地安稳,百姓安乐,他曾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可如今乱世纷争,若不做出决断,别说安乐,就连安稳都成了奢望。
“陛下,花蕊夫人派人送来一盏莲子羹,说让您暖暖身子。”近侍端着一个白瓷碗进来,碗里的莲子羹还冒着热气。孟昶接过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忽然问:“你说,等天下太平了,百姓还会记得今日的结盟吗?”
近侍想了想,笑着答道:“百姓或许不记得盟约的条款,但他们会记得,不用再怕辽人劫掠,能安稳地种地、过日子。只要陛下是为百姓好,他们就会记得。”孟昶听了,嘴角微微扬起,舀起一勺莲子羹送进嘴里——甜意顺着喉咙滑下去,竟驱散了连日来的疲惫。
与此同时,驿馆里的辽使耶律烈正对着满桌的佳肴发脾气。青瓷盘里的清蒸鲈鱼已凉透,蜀锦包裹的茶具被摔在地上,碎片溅得到处都是。他指着裴祚的鼻子,声音里满是愤怒:“孟昶到底什么意思?萧大人亲自写信许他秦、凤二州,他竟敢拒绝?还想与后周结盟?他就不怕辽军踏平蜀地吗?”
裴祚面无表情地站着,任由耶律烈发泄。等对方骂够了,才缓缓道:“我皇陛下的决定,不会更改。辽使若想继续留在成都,便需遵守我蜀地的规矩;若不愿,可随时离开——只是,离开前需把驿馆的损坏之物赔偿清楚。”
耶律烈气得脸色发青,却又无可奈何。他此次来蜀,只带了十名随从,若真被赶出驿馆,连回去的路都难走。他咬着牙,恶狠狠道:“好!孟昶既然不识抬举,就等着萧大人的报复吧!辽军很快就会拿下泽州,到时候,再转头收拾你们蜀地!”
裴祚懒得跟他争辩,只淡淡道:“我皇陛下已命雄武军驻守秦、凤二州,若辽军敢来,自会让他们有来无回。辽使还是好自为之吧。”说完,便转身离开了驿馆,只留下耶律烈在房间里气得直跺脚。
次日一早,成都的雨终于停了。勤政殿前的广场上,旌旗招展,雄武军的将士们身着铠甲,手持长枪,整齐地站在两侧。孟昶身着龙袍,手持一面绣着“蜀周共盟”的大旗,走到毋昭裔面前。
“毋大人,此去洛阳,一路保重。”孟昶把大旗递给毋昭裔,语气郑重,“待结盟成功,朕在成都设宴,为你接风洗尘。”毋昭裔接过大旗,单膝跪地:“臣定不负陛下所托,早日与后周敲定盟约,为蜀地求得安稳。”
孟玄喆的书信从洛阳快马送来,正好在授旗仪式前抵达。孟昶拆开信,只见上面写着“柴宗训已备好结盟的文书,只等使团到来;泽州的辽军已开始攻城,李筠将军正奋力抵抗,需尽快送去粮草支援”等内容。他把信递给毋昭裔:“你看,洛阳那边已做好准备,我们不能耽搁。”
毋昭裔接过信,看后便起身道:“陛下,臣这就出发。”他转身走向早已备好的马车,随行的参军和将领们紧随其后。马车缓缓驶出勤政殿,街道两旁站满了百姓,有人手里拿着蜀锦,有人捧着蒙顶茶,不停地向使团挥手。
孟昶站在勤政殿前,看着马车渐渐远去,直到消失在街道的尽头。他身边的孟玄珏忽然道:“父皇,儿臣相信毋大人一定能顺利完成任务,也相信兄长和柴宗训能守住泽州。”
孟昶点了点头,目光望向北方——那里,不仅有后周的洛阳,有泽州的战事,还有蜀地百姓的未来。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坚定:“是啊,一定会的。待辽人被灭,天下太平,我们就能让蜀地的百姓,过上安稳日子了。”
阳光透过云层,洒在勤政殿的琉璃瓦上,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广场上的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在为使团送行,也像是在宣告——后蜀,已正式脱离辽北汉集团,踏上了与后周结盟共敌辽汉的道路。而这场乱世棋局,也因孟昶的这一决断,朝着更复杂却也更光明的方向,悄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