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军撤退的号角声,冗长而沉闷,在樊城北方的原野上呜咽般回荡,失去了往日的激昂,只剩下功败垂成的颓丧与仓皇。如同退潮的黑色海水,那曾经铺天盖地、给人以窒息压力的曹军阵营,开始缓缓向北蠕动。丢弃的破损旗帜、烧毁的攻城器械残骸、来不及带走或刻意焚毁的粮草辎重,在身后留下了一片狼藉的痕迹,如同巨兽迁徙后留下的脱落的鳞甲与污秽。断后的乐进、徐晃所部,严阵以待,刀出鞘,弓上弦,紧张地盯着樊城方向,防备着任何可能的追击,但他们紧绷的神经和不时回顾主阵方向的举动,暴露了其内心的不安与归心似箭。
樊城城头,却是一片异样的寂静。没有欢呼,没有雀跃,只有劫后余生般的沉重喘息,以及无数道投向北方那撤退洪流的、混杂着仇恨、疲惫与一丝茫然的目光。持续近二十日的血腥攻防,榨干了守军最后一丝精力,城墙上下遍布的焦黑、破损的垛口、凝固的暗红血迹,无不诉说着这场守城战的惨烈代价。活下来的士卒,大多倚着城墙或瘫坐在地,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似乎耗尽,只是呆呆地望着退去的敌人,仿佛不敢相信这场噩梦真的暂时结束了。
林凡依旧站在北门城楼,玄色披风上沾染的烟尘与血渍已然干涸发硬。他身形挺拔如松,但微微泛白的指节和眼底深处那难以抹去的沉重,揭示了他所承受的巨大压力。他没有下令追击,只是沉默地注视着曹军远去。穷寇莫追的道理他懂,更重要的是,荆北需要喘息,这支疲惫之师需要休整。
“军师……”周卓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嘶哑和一丝不甘,“就这么放他们走了?”他身上的铁甲布满创痕,左臂的伤口只是草草包扎,渗出的鲜血将绷带染成深色。
林凡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军已是强弩之末,曹仁断后部署严谨,追击无益,反可能遭其反噬。此战,能守住樊城,逼退曹仁,便是胜利。”他顿了顿,补充道,“传令下去,救治伤员,优先重伤者。清点阵亡将士,登记造册,厚葬之。他们的家眷,按最高规格抚恤,不得有误。”
“诺。”周卓应道,虽然心有不甘,但也明白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邓义。”林凡继续点名。
“末将在。”
“你负责城防修复与战场清理。曹军遗弃的完好军械、可用物资,尽数回收。尸体……尽快处理,以防瘟疫。”
“末将领命!”
一道道命令下达,樊城这台刚刚经历极限运转的战争机器,开始缓慢而有序地转入战后恢复模式。疲惫不堪的守军,在军官的指挥下,强打起精神,开始收拾残局。抬送伤员的担架队在城上城下穿梭,工兵民夫开始清理废墟、修补城墙,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糊与金疮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当最后一批断后的曹军身影消失在地平线,确认威胁暂时解除后,林凡才在亲兵的护卫下,缓缓走下城楼。他没有立刻返回城守府,而是沿着城墙,一步步地巡视着这片刚刚经历血火洗礼的土地。
脚下的墙砖被鲜血浸染得变了颜色,黏稠湿滑;垛口上嵌着断裂的箭簇和崩碎的石块;城墙根部,堆积着来不及完全清理的曹军尸首,散发出令人作呕的气味。每一处破损,每一片焦黑,都对应着一段惨烈的搏杀,都浸透着荆北儿郎的鲜血。
林凡在一段坍塌严重的城墙缺口处停下。这里,是曹军木驴车掘墙和后来地道出口的附近,战斗最为残酷。他看到几名士卒正从废墟中抬出一具具阵亡同袍的遗体,那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面孔,此刻只剩下永恒的宁静与苍白。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残缺的肢体、凝固的表情,最终落在不远处,一面被战火燎去大半、却依旧被死死插在垛口上的荆北军旗上。
他走了过去,伸手,轻轻抚摸着那焦黑破损的旗面,指尖传来粗粝的触感。怀中,那半块赵昂的染血玉佩,似乎也在微微发烫。
“我们……守住了。”林凡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只有自己能听见。没有激动,没有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这胜利,是以叶县四千七百余忠魂,以樊城上下逾万将士的伤亡为代价换来的。是赵昂,是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士卒,用血肉之躯,硬生生顶住了曹操这雷霆万钧的一击。
他闭上眼,脑海中闪过这二十日来的种种:乐进骑兵冲锋的轰鸣,曹军如蚁附城的疯狂,土山拔地而起的压迫,霹雳车怒吼的震撼,地道出口烈焰焚城的惨烈,以及西凉军报传来时那绝处逢生的激荡……这一切,都如同烙印,深深铭刻在他的记忆里。
“军师,此处危险,尚未清理干净,还请回府歇息吧。”亲兵队长上前,低声劝道。
林凡缓缓睁开眼,眸中已恢复了一贯的深邃与冷静。“无妨。”他摆了摆手,继续向前走去。他需要亲眼看看这座被他寄予厚望、也承受了最猛烈攻击的城池,究竟变成了什么模样;他需要感受这胜利背后,究竟付出了怎样的牺牲。
巡视完毕,回到暂时设于城内相对完好区域的指挥所时,徐文已经将初步的统计呈报上来。
“军师,初步清点,樊城守军,阵亡及失踪者,约六千三百余人,重伤失去战力者,两千余,轻伤无数。民夫、辅兵伤亡亦超过三千。箭矢消耗七成以上,火油、霹雳车石弹近乎告罄,神机弩损毁四分之一……”徐文的声音低沉,每报出一个数字,都显得格外沉重,“曹军遗尸超过八千具,伤者无数,其损失,当在我军一倍以上。”
林凡默默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惨胜,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惨胜。荆北最精锐的力量,在这一战中折损近半。
“阵亡将士名录,尽快核实。抚恤事宜,由你亲自督办,务必落实到位,不得让英魂寒心,让生者失望。”林凡的声音有些沙哑。
“属下明白!”徐文肃然道。
“另外,”林凡抬起头,目光锐利起来,“曹仁虽退,然其主力未受重创,曹操绝不会就此罢休。西凉马超虽动,然其能牵制曹操多久,尚未可知。我军当下第一要务,是恢复元气,整军经武!”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渐渐沉落的夕阳,那光芒如同稀释的鲜血,涂抹在残破的城垣上。
“传令各郡县,加紧春耕,恢复生产。工坊营,全力运转,补充军械,尤其是箭矢与霹雳车专用石弹。招募新兵,严格操练。我们要在曹操缓过气来之前,变得比之前更强大!”
“诺!”
就在樊城开始舔舐伤口、荆北全力转向恢复之时,退往宛城的曹仁大军,却笼罩在失败与惶恐的阴云之中。
撤退的路上并不平静。周卓率领的荆北骑兵,如同幽灵般不时出现,利用熟悉的地形,进行着凶悍而精准的袭扰。他们并不与曹军断后部队硬拼,而是专挑落单的、行军迟缓的小股部队和辎重队下手,焚毁粮草,斩杀士卒,然后迅速远遁。这种无休止的骚扰,让本就士气低落的曹军更加疲惫和紧张,逃亡事件时有发生。
宛城暂时成了曹仁的落脚点。残兵败将涌入城中,带来的不是胜利的喜悦,而是失败的压抑与对未来的恐惧。军中关于西凉马超的流言愈发夸张,有的说马超已经打破潼关,兵临长安;有的说马超与韩遂不和,内讧在即;更有的说曹操在许都已然震怒,要追究南征失利之责……人心惶惶,不可终日。
曹仁坐在宛城太守府中,面前摊开着来自许都的斥责诏书以及关中雪花般飞来的求援急报。他的脸色憔悴,眼窝深陷,仿佛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他知道,这次南征失败,责任重大。不仅未能拿下荆北,反而损兵折将,更让西凉马超趁机坐大,关中局势糜烂。
“林凡……庞统……马超……”他反复咀嚼着这几个名字,心中充满了挫败感与恨意。他自随曹操起兵以来,历经大小战役无数,从未遭遇如此彻底的战术和战略上的失败。林凡的防守无懈可击,庞统的外交釜底抽薪,马超的时机恰到好处……这一切,仿佛是一盘早已精心策划好的棋局,而他,成了那个被动挨打、最终被将死的棋子。
“大将军,丞相急令!”一名亲卫匆匆闯入,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曹仁心中一紧,连忙拆开。信是曹操亲笔,语气前所未有的严厉,斥责他顿兵坚城、贻误战机,致使西凉坐大,令其即刻稳固南阳防线,不得再让林凡有机可乘,同时……要求他上表自陈过失,并火速派兵增援关中。
看着这封信,曹仁知道,自己在军中的地位和声望,将因这次失败而受到严重打击。他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靠在椅背上。眼下,他只能先稳住南阳局面,同时尽可能抽调兵力支援关中,以期戴罪立功。至于荆北,短期内,他已是有心无力了。
樊城之战的落幕,如同一个强烈的信号,瞬间传遍了天下。
许都的曹操,在震怒之余,不得不紧急调整战略,将重心转向扑灭西凉的马超叛乱,对于荆北,暂时采取了守势。
江东,柴桑。周瑜拿着最新的战报,久久不语。他既惊叹于林凡居然真的在绝对劣势下守住了樊城,更震惊于其竟然能说动马超东进,一举扭转乾坤。
“林凡……此人不除,必成江东大患。”周瑜对身旁的鲁肃沉声道,眼中闪过一丝凌厉的杀机,“通知各部,按计划加紧准备。”
“都督,是否再观望……”鲁肃欲言又止。
“时不我待!”周瑜断然道,“曹仁新败,曹操重心西移,此时不动,更待何时?荆北……也该换换主人了!”
荆南,公安。刘备与诸葛亮对坐。
“孔明,文渊真乃神人也!竟能逼退曹仁!”刘备抚掌赞叹,脸上难掩喜色。
诸葛亮羽扇轻摇,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主公,林军师此战,确可谓力挽狂澜。然,福兮祸之所伏。曹仁虽退,然荆北元气大伤;马超虽起,然其性如烈火,难成大事;江东周郎,狼子野心,恐已蠢蠢欲动。天下局势,非但未明,反而更加诡谲了。”
刘备闻言,神色也凝重起来:“那我等……”
“广积粮,缓称王。”诸葛亮淡淡道,“西结巴蜀,静观其变。我们的机会,或许……也不远了。”
而在襄阳,林凡站在修复中的城头,远眺南方。他知道,打退曹仁,只是解决了眼前的危机。来自江东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随时可能落下。北方的曹操,绝不会甘心失败。西凉的马超,是一把双刃剑。
“乱世……还远未结束。”林凡低声自语,手中紧紧攥着那半块玉佩,目光投向烟波浩渺的汉水,以及更遥远的、未知的南方与东方。
新的风暴,正在更广阔的天空下,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