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破冰之鸣
高助理的到来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虽然被封瑶暂时阻挡,但实验室302的空气里,依旧残留着冰冷的余悸。那种无形的压力,并非源于简单的训斥,而是来自一个庞大体系对个体选择的漠然否定。徐卓远变得比以往更加沉默,但这种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将自己完全封闭的拒绝,更像是一种将所有情绪内敛,转化为近乎燃烧般专注的蓄力。他周身弥漫着一种低气压,仿佛在积蓄着某种爆发。
他几乎住在了实验室,与沈瀚一起,对“微协议适配器”的每一个模块进行着近乎严苛的压力测试和边界条件排查。键盘敲击声密集如雨,屏幕上数据流奔腾不息,仿佛要将所有外界的干扰和内心的动荡,都压缩进这纯粹的代码世界里。封瑶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清楚地看到,徐卓远眼底那抹隐藏极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她知道,他不仅仅是在完善项目,更是在用这种极限的工作方式,向内心那个否定的声音,也向远方的父亲,证明自己的选择并非虚妄,他构筑的“星桥”绝非不堪一击的沙堡。
“卓远,休息一下,喝点东西。”封瑶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轻轻放在他手边,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关切。杯沿氤氲的热气,在冰冷的显示器光芒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
徐卓远从满屏令人眼花缭乱的代码中抬起头,眼下有着淡淡的青黑,但眼神却异常清亮,那是高度集中精神后的锐利。他看了看那杯澄澈的液体,又看了看封瑶写满担忧的眸子,没有像以前那样忽略或生硬拒绝,而是顿了顿,低声道:“谢谢。”然后,他依言端起杯子,小心地喝了一小口。温热的、带着恰到好处甜意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似乎也稍稍熨帖了他因长时间紧绷而有些滞涩的神经。
这个细微却意义非凡的互动,被刚巧推门进来的陆星辰和抱着一摞打印资料的沈瀚看在眼里。陆星辰夸张地捂住胸口,用极其浮夸的唇语对沈瀚说:“看!冰、山、融、化、进、行、时!”沈瀚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了然,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又恢复成那个严谨到近乎刻板的工科男模样,走上前,将一份数据报告放在徐卓远面前:“徐卓远,你之前独立优化的那个动态负载均衡算法核心模块,我模拟了极端流量冲击模型,发现第三节点在处理突发高并发请求时,有个边界条件处理不够优雅,可能会导致毫秒级延迟飙升,峰值可能影响用户体验。我们需要在正式演示前优化掉这个潜在风险点。”
“数据给我。”徐卓远立刻放下杯子,没有丝毫迟疑,目光锐利地扫过报告上的曲线图,瞬间投入了新的技术讨论。“这里,采用异步回调加上限流熔断机制会不会更好?”
封瑶看着他们三人迅速围绕在小白板前,字符与图形飞快占据版面,时而激烈争论,时而因某个精妙思路而恍然,一种名为“希望”的暖流悄然漫上心头。团队的凝聚力,在外部压力下非但没有溃散,反而如同经过锻打的合金,变得更加坚固。她清晰地感受到,徐卓远正在学习,学习如何接纳他人的帮助,学习如何在协作中寻找更优解,而不仅仅是独自扛起一切。
然而,封瑶深知,来自至亲的否定,其伤害根植于内心深处,绝非一次成功的辩护或一个团队的支撑就能彻底消除。徐卓远需要更深刻的自我认同,需要直面并化解那份对亲情的渴望与失望交织成的复杂心结。他需要看到,他的挣扎并非孤例,他的反抗具有更普遍的意义。
就在这时,一个封瑶未曾预料到的契机,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泛起了新的涟漪。
周末,封瑶被性格活泼的室友周倩硬拉去听一场在校内小音乐厅举办的古典音乐会,说是音乐系一位海归教授的汇报演出,水准极高。就在她们沿着昏暗的走廊寻找座位时,封瑶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前排,一个熟悉又略显陌生的侧影让她微微一怔。
那是林薇薇。音乐系大二的学生,封瑶重生前记忆中,那个曾经在校园文艺汇演上以一曲极具感染力的钢琴独奏惊艳四座,后来似乎与徐卓远在某个跨学科项目中有过短暂交集、一度被传为“金童玉女”的女孩。前世,封瑶只远远见过她几次,记得她气质清冷,像月光下初绽的百合,带着一种不食人间烟火的疏离感。当时的封瑶敏感自卑,蜷缩在自己的壳里,只觉得这样耀眼的女孩才配得上徐卓远那样的天之骄子,内心曾泛起过微小的、不敢言说的酸涩和自惭形秽。
重生后,封瑶全身心投入与徐卓远的并肩前行和自我成长中,几乎忘了这个人。此刻再见,她心中已无波澜,只有一种旁观者的清明与审视。林薇薇似乎是一个人来的,安静地坐在角落的位置,微微仰头看着舞台,侧脸线条优美而带着一丝孤寂,等待着音乐会开始。
封瑶没有多想,和周倩在后排坐下。音乐会水准确实很高,教授的技巧和情感表达都无可挑剔。演出进行到后半场,作为特邀学生代表,林薇薇竟然上台了。她演奏的是一首高难度的肖邦《冬风练习曲》,指尖在琴键上跳跃飞舞,技巧纯熟精湛,更难得的是将乐曲中那种压抑中的激情与挣扎表现得淋漓尽致,赋予了这首练习曲强大的戏剧张力,赢得了满堂喝彩。封瑶也由衷地鼓掌,欣赏着她卓越的才华和舞台表现力。
演出结束,观众陆续退场。封瑶去洗手间时,在通往后台的僻静走廊尽头,无意中听到了压低声音的对话。她本不欲偷听,但“徐家”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了她的耳膜。
“薇薇,这次演出非常成功,系里几位教授都赞不绝口,说你前途无量。不过……徐家那边,徐董的助理之前又联系了院里,你父亲也让我再问问你的意思。”一个中年女生,听起来像是系里的老师,语气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和劝诱。
“张老师,麻烦您替我谢谢徐叔叔的抬爱和一直以来的关照。但我父亲公司的事情,以及……相关的应酬,我真的不想过多介入。”林薇薇的声音清冽而坚定,带着与她外表相符的傲骨,“我更想纯粹地走音乐这条路,靠自己的实力。”
“可徐氏集团这次赞助的‘未来艺术家’基金会,是国内顶级的平台,机会真的很难得,对你出国深造、参加国际比赛都有极大帮助……”
“机会是很好,”林薇薇打断了她,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清醒,“但我知道,有些机会背后附带着看不见的价码。我不需要,也不想依靠所谓的‘联姻’或者家族交情,来为我的艺术生涯铺路。我的价值,应该由我的琴声来决定。”
“联姻”二字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封瑶心中激起了层层波澜。她瞬间明了,原来林薇薇也面临着与她相似的,来自“那个圈子”的无形压力,而压力的源头,竟然都隐约指向了“徐家”。不同的是,林薇薇出身艺术世家,与商业巨擘的徐家属于不同领域但层次相近的“门第”,而她选择的是一种更直接、更决绝的、近乎割席的抗拒方式。
封瑶没有停留,趁着她们谈话间隙悄悄离开了。回宿舍的路上,她思绪翻涌。林薇薇的出现和那番对话,像一面镜子,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他们这一代看似光鲜的年轻人,在家族光环或家世背景背后,所共同面对的束缚、期待与挣扎。这也让她意识到,徐卓远的困境,并非孤立的个案,而是一种某种阶层或环境下的常态。徐父试图掌控的,恐怕并不仅仅是儿子的专业选择,可能还包括更广阔的人生布局,比如……婚姻。
几天后,封瑶在图书馆顶楼的安静阅览区查阅关于人机交互的前沿论文时,竟意外碰到了正在翻阅一本厚重乐谱的林薇薇。两人目光在空中相接,封瑶想到那晚的偶遇和对话,心中了然,主动微笑点头示意。林薇薇似乎有些意外,眼神中闪过一丝诧异,但也礼貌地回以浅笑,那笑容很淡,却冲散了些许她周身的清冷。
封瑶想了想,合上手中的书,落落大方地走过去,在林薇薇对面的座位坐下:“你好,林薇薇同学,又见面了。前两天听了你的《冬风》,技巧和情感都处理得太棒了,尤其是中段那种挣扎与爆发力,非常震撼。”
“谢谢。”林薇薇的回应依旧矜持,但目光在封瑶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想她是谁。
“我叫封瑶,计算机系的。”封瑶自然地自我介绍,语气平和,“说起来,我们可能还间接有点关联。我和徐卓远在一个项目组,负责‘星桥’计划。”她直接点出徐卓远的名字,是想观察林薇薇的反应,也是一种坦诚。
果然,听到“徐卓远”的名字,林薇薇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她合上乐谱,仔细看了看封瑶,那双清澈的眼眸里没有试探与算计,只有一种平和与真诚的交流意味。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才轻声道:“我知道你。‘星桥’项目,梁教授在跨学科交流会上提起过,评价很高。”她顿了顿,补充道,“他说,核心团队里有个女生非常厉害。”
这次轮到封瑶有些意外了,她没想到梁教授会在外面这样夸赞自己。两人顺势低声交谈起来。封瑶发现林薇薇并非外表看起来那般不近人情,只是性格天生清冷,不喜无谓的社交,对于不熟悉的人会习惯性地保持距离。但对于真正感兴趣的话题,比如“星桥”项目试图打破信息壁垒的愿景,她也能提出颇有见地的问题。然而,当话题不经意间滑向家族或商业领域时,林薇薇的语气中便会带上那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与抗拒。
“有时候,觉得我们像被困在不同笼子里的鸟。”林薇薇望着窗外湛蓝的天空,忽然说了一句,声音很轻,像是一片羽毛落下,“笼子或许是金的,镶嵌着宝石,在外人看来华丽无比,但终究是笼子,束缚着翅膀,看不到真正的天空。”
封瑶心中一震,深有同感:“是啊。所以更要积蓄力量,找准时机,飞出去,看看属于自己的天空究竟是什么样子。”
林薇薇转回头,看向封瑶,目光里多了一丝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你看起来,飞得很坚定。目标明确,步伐也稳。”
封瑶笑了笑,笑容温暖而有力,带着经历过迷茫后的通透:“因为我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并且,很幸运地,找到了值得并肩飞翔的伙伴。”她没有特指徐卓远,但话语中的力量感毋庸置疑。
这次短暂的交流,没有深入触及各自的核心隐私,却让封瑶获取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信息:徐父试图干预的,范围极广,甚至可能包含了利用世交关系为子女铺设包括婚姻在内的“完美”人生路径。这让她对徐卓远所处的环境有了更立体、更严峻的认知,也让她更加坚定了要帮助他建立真正独立人格和抵御这种无形操控的决心。林薇薇的决绝,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这种反抗的必要性和可能性。
当晚,项目组加班调试后,只剩下封瑶和徐卓远在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实验室里只亮着一盏台灯,光线柔和。封瑶没有直接告诉徐卓远她与林薇薇的相遇和谈话内容,那显得太过刻意,也侵犯了林薇薇的隐私。她只是在保存文件的间隙,看似随意地、用一种带着欣赏的口吻提起了音乐系那个拒绝商业赞助、坚持艺术理想的女孩。
“今天听室友说,音乐系有个很厉害的学姐,叫林薇薇,为了专注自己的钢琴梦想,拒绝了很多外人求之不得的、带有附加条件的赞助机会。”封瑶一边整理着演示文稿,一边轻声说,仿佛只是在分享一个校园轶事,“有时候,我觉得,能够如此清晰地看着诱惑,并且明确地拒绝,不被浮华绑缚,也是一种非常强大的力量。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清醒的自我认知。”
徐卓远操作键盘的手指微微一顿,屏幕上的光标停止了闪烁。他抬起眼,看向灯光下封瑶柔和而专注的侧脸。她的话语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寻常的事实。但他却敏锐地从她这看似不经意的话语里,捕捉到了一丝别样的意味,一种引导和共勉。他想起那天她挡在高助理身前,眼神灼灼地说“他的价值不需要由别人来定义”;想起她一次次看似柔和却无比坚定的维护;想起她带来的蜂蜜水,以及团队里毫无保留的支持。
他忽然明白,封瑶不仅仅是在技术上支持他,更是在用一种潜移默化的、春风化雨的方式,引导他去思考“自我”与“外界”的关系,去认知“拒绝”和“选择”的权利与力量,去看见另一种反抗的可能和其背后的价值。
内心那片冰封了许久的湖面,在那持续吹拂的暖风下,裂痕不断扩大,冰层越来越薄,越来越脆弱。他仿佛能听到冰面之下,被封存的活力与情感如同春水般涌动,积蓄着力量,即将破冰而出的低沉轰鸣。
他低下头,继续敲击代码,节奏似乎比刚才轻快了些许。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封瑶耳中:
“嗯。你说得对。”
……
短暂的沉默后,他再次开口,声音比刚才略微提高了一点,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卸下部分重负后的轻松,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想要与她分享喜悦的期待。
“封瑶。”
“嗯?”封瑶转过头。
“演示系统的基础模型和核心算法,刚刚完成了最后一轮压力测试,全部通过。”他顿了顿,补充道,“所有预设的极端条件,都扛住了。”
他的声音依旧平静,但封瑶能听出那平静之下涌动的波澜。那不仅仅是技术难关被攻克的喜悦,更像是一种宣言,对他自己,也对所有质疑的声音。
封瑶转过头,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双曾经沉静如古井、偶尔翻涌着阴郁与自我怀疑风暴的眼眸,此刻清晰地映着她的倒影,里面闪烁的,是“星桥”初成时连接希望的微光,更是厚重冰层开始消融后,初见粼粼的、充满生机的波光。
她由衷地笑了起来,眼中仿佛盛满了窗外夜空的星辰,明亮而温暖:
“太好了。卓远,这是我们共同迈出的,最坚实的一步。”
星桥的基石已然铸就,荆棘王座的阴影仍在远方徘徊,但执剑的少年,手握的不再是孤刃。破冰之鸣已然在心底响起,爱与成长的故事,正翻开新的篇章。而林薇薇的出现,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虽未掀起巨浪,却已激起了推动命运转向的涟漪。未来,这些涟漪会如何扩散,会与徐卓远、封瑶的命运产生怎样的交织,一切都充满了未知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