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台上,嘉濠拎着一把红油纸雨伞,穿着过膝防雨衣,脚上穿着黑色长筒胶皮雨靴,伸长了脖子,眼睛一眨不眨地使劲往车厢里瞅着,
雨衣下的白衬衫早已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凉凉的。
火车还在慢慢地往前移动,他急得不行,跟着 6 号车厢往前跑了四五十米,雨靴踩在水洼里,溅起一片片泥花。
他怎么也没看到栀兰的影子,又急忙跑到后门,还是没有看到。
“哐当 ——”火车终于停靠了。嘉濠赶紧又跑到前门,踮起脚尖,在下车的人群中拼命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他就这样前后门跑了好几趟。
车门终于打开了,颤颤巍巍走下脚蹬的是一张张陌生的面孔,有的裹着灰扑扑的头巾,有的背包罗伞,就是没有栀兰和孩子们。
车厢里的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零散的旅客在整理行李,嘉濠的心猛地一沉。
“还能是下错站了?” 他在心里嘀咕着,眉头皱得紧紧的。但他还是不死心:栀兰办事一向稳妥,不该这么毛愣啊。
太阳出来了,烤得他浑身直冒汗。突然,英桂的头从车门探了出来,嘉濠眼睛一亮,是她们!他高兴得差点跳起来。
他高兴地跑过去,摆着手大声地感着,“逸卿——逸卿——这里——这里——”他的声音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激动,甚至有些颤抖。
本来嘉濠的个子就高,这一喊,栀兰他们几个人全看到了。英桂指着下面喊:“姐夫 —— 姐夫 —— 姐姐,你看姐夫!”
“大大——大大——”要下车了,逸卿也精神了,他认出了嘉濠,刚刚睁开眼睛的他,小脸红扑扑的挥舞着小手使劲地喊着。
大半年没见,小家伙长高了不少。这一刻,嘉濠的眼眶突然有些发热。
过去的二百多个日日夜夜里,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这一幕,如今终于实现了。
栀兰扶着车门,看着站在车下兴奋地向他们挥手的丈夫,她的心里悲喜交加。半年来经历的所有辛酸和委屈,一股脑地都涌了出来。
晚上起,她躺在两个听不懂人语的婴儿中间,默默地数着日子时的孤独;家里发生的一次次不幸,她隐瞒了丈夫之后的无奈和无助。
是王三姐的故事坚定了她的信念,一想到不久的将来就能和嘉濠在北大荒团聚,浑身就充满了力量。
当她撑不住的时候,栀兰对自己说,“为了这一天,别说是一年半截,就算是十八年,我也一定能熬过去!”
“可把我吓完了,我以为你们下错了站了呢。” 嘉濠两步就窜到门口,小心翼翼地把逸卿抱下来,又伸出一只手,稳稳地扶着栀兰下车梯。
他的手很大,很暖。栀兰心里突然觉得踏实了许多,二百多天里的酸甜苦辣,顷刻间释然了。
英桂和小老乡也下来了,嘉濠二话不说,把两个大包袱往身上一挎,怀里又抱起了小儿子牧洲。
他蹲下来,拍着自己的后脖梗,笑着说:“逸卿,上来。” 逸卿高兴地跑过去,一下子就爬了上去,两只小手从后面紧紧地抱住嘉濠的头。
1958年8月23号,栀兰和她和两个孩子终于在缸窑沟火车站与嘉濠团聚了。
“走,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嘉濠抬头看了看天。他对这一带比较熟悉,火车站就在缸窑沟,离他曾经干活的那个小煤矿不远。
“大热的天,你怎穿成这样?”栀兰见丈夫的一身打扮,满是关心地笑着问。
嘉濠已经满头大汗,苦笑着说,“可别提了,这雨都下了快半个月了,早上才停。还是俺家丁团长受欢迎啊,哈哈——”
一路上,栀兰曾无数次地想象着跟嘉濠见面时的情景,想象着当她见了嘉濠第一句话说什么,她要怎样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才能不流眼泪,……甚至她在想象这些情景的时候,鼻子都酸了。
她没想到的是,一切都是这么顺其自然,好像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一样。
看到嘉濠身上挎着两个包袱,一手抱着一个儿子的那一瞬间,长久以来积压在栀兰内心的激动,顿时变成了踏踏实实的满足感。
她明白,只有和嘉濠在一起,才会让自己有这种感觉,就像漂泊的船终于靠了岸。
出了火车站,嘉濠找了一个小饭馆。
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一间简陋的土坯房,门口挂着一块褪色的布帘,桌子上还残留着一些饭粒和菜汤。
嘉濠点了一大盆面条,从背包里掏出几张发面饼,栀兰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妈妈给烙的。她鼻子一酸,赶紧转过头看向别处,怕自己忍不住掉眼泪。
嘉濠又要了两碟咸菜,笑呵呵地说:“都吃饱饱的哈,一会得走六十多里山路呢。”
吃完饭,他给每个人都找了根一米来长的木棍,“拿着,一会用得上。” 栀兰看着手里的木棍,心里有些疑惑,但也没多问。
出了饭馆,一行人往五台山方向走去。
一开始,栀兰以为走山路就是路不太好走,哪成想路上全是半尺多深的稀泥,一脚踩下去就没过了脚脖,两只鞋倾刻间灌满了泥浆。走起路来一跐一滑地,一点也使不上劲。
嘉濠挎着两个包袱,怀里抱着牧洲,兴冲冲地在最前边走着。
“这是啥么路啊”,栀兰拄着“拐棍”跟在嘉濠的后面,在心里暗暗地嘀咕着。
大人还好一点,可孩子就遭了罪了。逸卿的两条小腿短,稀泥正好到他的膝盖。
走头几步的时候,他觉得挺好玩,把腿抬得挺高,趟着泥边走边咯咯地笑着。走了还没有十步远,他就开始耍赖了。
稀泥太多了,没有他想像得那么好玩,他磨磨蹭蹭地想叫大人背着他走。
在一个刚刚三周岁的孩子眼里,他根本不懂,其实这几个大人都已经“自身难保了”。大人们也是深一脚浅一脚地拄着棍子艰难地走着,哪有人能背他。
逸卿哼唧了一会,见大人们都不理他,就一屁股坐在稀泥里,抬起小脚,把两只泥球一样的鞋一甩,光着小脚站在稀泥里,咧开大嘴就开始哭。
栀兰看看儿子浑身上下泥滚千球地,心疼地对嘉濠说,“把小的给我,你背他一会吧。”
嘉濠看了看怀里的牧洲,又看了看坐在泥里哭的逸卿,耐心地对逸卿说:“你别哭,先把鞋穿上,我才背你。”逸卿抽泣着,任由英桂帮他把鞋穿上,然后爬到了嘉濠的脖子上。
栀兰硬把嘉濠肩上的包袱要下来一个自己挎着,拄着木棍,吃力地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你们看,前面就是五台山了,翻过那座山就到家了。” 嘉濠边走边跟后边的人说着,语气里带着一丝自豪。
他对这一带的路况比较熟悉,知道接下来的路会更难走,但他不想让栀兰担心。
他看了一眼身后的队伍,他们不光是鞋里灌满了泥浆,裤腿上也都糊满了泥,每走一步都能听到 “咕唧咕唧” 的声音。
英桂累得气喘吁吁,额头上的汗珠直往下掉,“还是俺姐夫办法多,要没有这个‘拐棍’,俺的这两条腿就得累断了。”
小英桂笑嘻嘻地跟姐姐说。她晃了晃手里的木棍,木棍上也沾满了泥。
终于,一行人拄着木棍,深一脚浅一脚地到了五台山的山脚下。
抬头望去,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夕阳的余晖洒在他们身上,给这艰难的跋涉增添了一丝温暖。
嘉濠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说:“一会到了山底下,找个地方先歇一会儿。再翻过这座山,就到家了。” 栀兰看着丈夫宽厚的背影,又看了看两个孩子,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她想,不管前面的路有多难走,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没有过不去的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