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间,弹指即过。
这一日,青岚宗主峰之巅,平日里云雾缭绕、罕有弟子踏足的“问道坪”上,人头攒动,气氛肃穆。汉白玉铺就的广阔坪地边缘,矗立着数根盘龙石柱,散发着古老沧桑的气息。坪地中央,一座笼罩在氤氲光华之中、看不真切内部情形的巨大阵法正在缓缓运转,灵光流转间,隐隐有摄人心魄的力量弥漫而出,正是内门考核第一关——幻心阵。
阵前,数十名获得考核资格的弟子肃立,个个气息不俗,最低也是炼气六层,更有数人已达炼气八九层,甚至不乏如赵小白这般已至炼气六层巅峰者。他们神色各异,或紧张,或自信,或凝重,或跃跃欲试,目光都聚焦在那变幻不定的阵法光幕上。
赵小白站在人群中,一身干净的青岚宗外门弟子服饰,气息内敛,目光平静地观察着四周。他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孔,有曾在坊市有过一面之缘的,也有在外门小比中交过手的。他的目光扫过人群,并未看到冷凝的身影,想来她已是内门弟子,无需参与此等考核。熊霸那庞大的体格倒是显眼,正挤在人群前列,摩拳擦掌,显得信心十足。
主持此次考核的,是一位身着紫袍、面容古拙、不怒自威的老者,正是庶务殿的刘长老,一位金丹初期的修士。他身旁还站着几位气息渊深的内门执事,皆是筑基后期修为。
时辰将至,刘长老目光如电,缓缓扫过全场,原本还有些窃窃私语的坪地上顿时鸦雀无声。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一位弟子耳中,带着一股直透神魂的威严:
“修道之途,漫漫长远,天赋根骨固然重要,然道心之坚,方是决定尔等能走多远的根本。心有挂碍,则易生魔障;意不坚定,则道途倾覆。今日这幻心阵,便是要照见尔等本心,勘破虚妄,明心见性!”
他袖袍一挥,指向那光华流转的大阵:“此阵之中,无有刀光剑影,却凶险更甚。尔等将直面内心最深之欲望、最惧之恐惧、最念之执着。沉沦其中,则考核失败,心志受损;勘破虚妄,坚守本心,则阵法自开,尔等便可走出。”
“记住,眼见未必为实,耳听未必为虚。一切幻象,皆由心生。守住灵台一点清明,方是破阵关键。”刘长老声音陡然转厉,“考核之中,生死自负!现在,入阵!”
话音落下,那氤氲的光幕一阵波动,显露出一个可供人通行的入口,内部光影迷离,看不真切。
众弟子闻言,神色更紧。有人深吸一口气,率先迈步而入;有人犹豫片刻,咬牙跟上;也有人互相打气,结伴前行。
熊霸回头朝赵小白所在的方向咧嘴一笑,挥了挥拳头,示意加油,随后便大吼一声,如同蛮熊冲撞般,一头扎进了光幕之中,身影瞬间被吞没。
赵小白平复了一下微微加速的心跳,眼神恢复古井无波。他默运《敛气术》,将自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步履沉稳,不疾不徐地随着人流,踏入了那未知的幻境光幕。
一步踏入,仿佛穿越了某种无形的界限。外界的喧嚣、光线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迷蒙混沌的空间,四周光影扭曲变幻,难以视物。同时,一股无形的力量开始渗透识海,试图搅动他的心神。
“小白吾儿……”一个苍老而熟悉,带着无尽期盼的声音突兀地在耳边响起。
赵小白心头一震,眼前景象骤然清晰。他竟回到了那个记忆深处,位于凡俗世界的小小村落,自家的茅草屋前。父亲赵老根正佝偻着身躯,用满是老茧的手拍着他的肩膀,浑浊的老眼中满是骄傲与期盼:“好!好!我儿有出息了!成了青岚宗的仙师!光宗耀祖,光耀门楣啊!以后咱们赵家,就看你的了!定要位高权重,让这十里八乡,谁也不敢小觑我赵家!”
父亲的身后,母亲、叔伯、邻里乡亲们簇拥着,脸上都洋溢着与有荣焉的笑容,眼神炽热,仿佛他已是那权倾一方、言出法随的大人物。一种掌控他人命运、受万人敬仰的虚幻满足感,如同潮水般涌上心头,试图淹没他的理智。
权力!世俗巅峰的权力,家族荣光的重托!
赵小白眼神出现了一瞬间的迷离,仿佛看到了自己高坐明堂,一言可决他人生死,一念可动家族兴衰。这种掌控感,对于出身微寒的他而言,曾是何等遥不可及的梦想。
然而,就在那迷离即将扩散的刹那,他脑海中猛地闪过黑狱山脉的险恶,闪过修真界的弱肉强食,闪过那枚古朴戒指与药老的谆谆教诲。仙道漫漫,世俗权柄不过过眼云烟,百年之后,终为一抔黄土!唯有自身超脱,追寻长生大道,方是永恒!
“虚妄!”赵小白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痛楚伴随着一丝腥甜让他灵台瞬间清明。他目光坚定,无视了眼前殷切的“父亲”与喧嚣的“乡亲”,沉声喝道:“我心向道,岂恋凡尘权柄?散!”
话音落下,如同春阳融雪,眼前的村落、父母乡亲、那令人沉醉的权力幻象,顷刻间寸寸碎裂,化为虚无。
场景再次变幻。
靡靡之音萦绕耳际,甜腻惑人的异香钻入鼻尖。赵小白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极尽奢华、暖帐流苏的寝殿之内。轻纱曼舞后,一道窈窕诱人的身影若隐若现,正是那合欢宗的柳如烟!
她仅着一袭薄如蝉翼的红色纱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赤着雪白的双足,款款向他走来。眼波流转,媚意横生,朱唇轻启,吐气如兰:“赵郎……何苦执着于那清苦仙道?留下来,与妾身双宿双飞,享尽人间极乐,岂不快活?妾身功法玄妙,可助你登临极境,何必苦苦挣扎……”
她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魔力,每一个字都敲打在赵小白内心最深处的欲望之上。与此同时,周围光影扭动,竟又出现了樊妙晴清冷绝尘的身影,她褪去了平日的清冷,面带羞涩红晕,眼含情意,柔声唤道:“赵师弟……”甚至,连那仅有数面之缘、活泼可爱的林家小姐林婉儿也出现在侧,巧笑倩兮。
绝色环绕,温香软玉,极乐诱惑,直指人心最原始的欲望。
赵小白呼吸一滞,体内气血隐隐有些浮动。柳如烟的魅惑之术,在幻阵的加持下,威力倍增。那旖旎的场景,那蚀骨的呢喃,几乎要瓦解他的意志。
‘色字头上一把刀!红粉骷髅,皮下白骨!’冷凝那冰冷严肃的警告声,如同惊雷般在他识海中炸响。同时,药老曾提及的,那些被合欢宗采补殆尽、化作枯骨的修士惨状,也一一浮现。
“滚开!”赵小白双目陡然圆睁,爆喝一声,体内灵力奔涌,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与绮念。他眼神恢复清明冷冽,带着无比的坚定:“大道独行,岂容外魔侵扰?美色皮囊,安能动我道心?破!”
他心念如剑,斩断一切虚妄纠缠。眼前的柳如烟、樊妙晴、林婉儿,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随即身形扭曲,如同镜花水月般,碎裂消散,那靡靡之音与甜腻异香也戛然而止。
幻境并未结束,反而变得更加深沉、更加恐怖。
周围的景象陡然变得灰暗、死寂。他仿佛置身于一片虚无的时空,看到了垂垂老矣、气血枯败、行将就木的自己。皱纹遍布,白发苍苍,灵力涣散,昔日种种努力皆成空,只能眼睁睁看着寿元耗尽,化作一抔黄土,与草木同朽。一种对生命流逝、对死亡终结的大恐怖,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长生无望!道途断绝!所有的挣扎、所有的拼搏,最终都敌不过时光的侵蚀,归于永恒的沉寂与虚无!
绝望!无尽的绝望感从心底滋生,仿佛要吞噬他的灵魂,让他放弃一切抵抗,沉沦在这永恒的黑暗与寂灭之中。
“不!!!”赵小白发出一声源自灵魂深处的咆哮。他的身体因恐惧而微微颤抖,但眼神深处,那一点对仙道的渴望,对长生的执着,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不肯熄灭。
他想起了引气入体时的激动,想起了炼制出第一炉丹药时的喜悦,想起了无数次在绝境中挣扎求生的不屈!修真之道,本就是逆天争命!与天争,与地争,与人争,更要与这无情的时间争!
“死亡并非终结,而是督促我前行的鞭策!若因惧死而懈怠,才是真正的道消身殒!我赵小白,必将于仙道之上,踏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长生之路!区区寿尽幻象,安能阻我?!”
他怒吼着,不再抗拒那衰老死亡的景象,而是以一种决绝的意志,主动迎向那恐怖的虚无,要以自身坚定的道心,去洞穿这最终的恐惧!
“咔嚓!”
仿佛琉璃破碎的清脆声响在灵魂深处响起。那衰老的躯壳,那死寂的虚无,在那无比坚定、一往无前的道心冲击下,轰然崩塌,化作无数光点消散。
眼前骤然一亮,迷蒙散去,他发现自己已然站在了幻心阵之外,脚下正是坚实的问道坪汉白玉地面。阳光洒落,微风拂面,周围是那些尚未破阵而出的弟子们布下的隔绝光幕。
他是第一个出来的!
坪地边缘,高台之上,一直闭目凝神,以神识密切关注着阵内情况的刘长老,猛地睁开了双眼,精光爆射,直直地落在刚刚显出身形、气息尚有些起伏但眼神却异常清亮坚定的赵小白身上。
“不到一炷香……”刘长老古拙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明显的动容之色,他低声喃喃,声音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叹,“此子……道心竟如此澄澈坚凝?!权力、美色、长生死惧……三重考验,竟未能动摇其分毫?!更是以如此决绝的方式,正面击溃了最终的恐惧幻象……”
他身旁的几位筑基执事,也纷纷面露惊容,相互交换着震撼的眼神。他们主持过多次内门考核,见过不少天才弟子,但能在幻心阵中如此快速、如此干脆利落破阵而出的,近些年来,这赵小白,当属第一人!
赵小白深吸一口气,平复着激荡的心神与气血,对着高台方向,恭敬地行了一礼,随后便默默走到一旁指定区域,盘膝坐下,闭目调息,等待其他弟子考核结束。他的姿态从容,仿佛刚才经历那惊心动魄幻境考验的,并非他自己。
而此刻,幻心阵内,光幕依旧流转,大多数弟子仍在其中,与各自的心魔欲望苦苦挣扎。熊霸那庞大的身影所在的光幕,正剧烈波动着,显然也陷入了苦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