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风的身躯如一道白色闪电,载着张潇一飞向苍穹。
温暖的阳光,却盖不住心头的空洞。
她伏在金风蓬松的毛发里,目光无神地投向下方广袤而陌生的大地。
山川连绵,河流如带,村庄城镇如同散落的棋子。
直至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天际染成鲜艳的血红,又迅速被深沉的靛蓝吞噬。
天地何其辽阔,万物生生不息,可她却只觉得一种被世界抛弃的孤寂浸透了灵魂。
天大地大,竟无以为家。
这片天地终究不是她熟悉的世界。
……
她不怨夏鱼娘。
站在一个失去了亲生骨肉的母亲角度看。
她的确占据了这个名为“张二娃”的躯壳,这是无法否认的事实。
一个母亲眼睁睁看着陌生的灵魂占据了自己女儿的身体,看着“她”顶着女儿的面容呼风唤雨,享受着女儿的仙缘和风光……
那份痛苦、怨恨和扭曲,张潇一能理解。
但是……难道她愿意吗?
张潇一闭上眼睛,任由凛风刮过脸颊,带来细微的刺痛。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时空。
“一一,今天做了你爱吃的排骨哦!”
“一一今天备考感觉如何?爸爸给你写了一幅字,挂在你卧室了,祝我的女儿马到成功,一飞冲天!”
“一一!走走走,店里新进一批谷子,去看看?”
明亮温馨的客厅,妈妈端上来的糖醋排骨香气扑鼻,爸爸在书房作画,家人笑着吐槽她对考公太过执着……
她有爱她如命的父母。他们虽然是普通的工薪阶层,却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她身上。
她有自己的朋友闺蜜,有规划好的未来,有属于张潇一的烦恼和快乐。
她不想来!
一点也不想来到这个饿殍遍野、人命如草芥的乱世!
当她在土炕上睁开眼那一刻,真正的张二娃,便早已魂归天外。
是她灵魂的意外注入,才让这具躯体重新有了温度。
若非如此,等待夏鱼娘的,不过是一具冰冷的尸体罢了,是她延缓了夏鱼娘直面女儿死亡的痛苦。
她,不亏欠夏鱼娘一条命!
更不亏欠张正元什么前程!
她对夏鱼娘的好,给她带食物,关心她的身体,给她固元丹调养……
这一切,最初或许带着一丝占据身体的微妙补偿,但更多的,是因为穿越之初,发现她“醒来”时狂喜激动,把仅有的野菜糊糊都喂给她喝的妇人。
是因为那个在祠堂避难时,在邪祟砸门的恐怖夜晚,紧紧搂着她,用身体护着她的妇人。
是夏鱼娘数次流露出对张二娃发自内心的爱护,让她在这个冰冷陌生的世界,感受到了一丝母性的温暖,让她有了一个暂时可以停靠的港湾,让她潜意识里把这份责任扛了起来。
如今,终究是梦醒了。
那点微薄的温情,在欠债的冰冷宣言面前,碎得连渣都不剩。
夏鱼娘需要的不是她这个占据女儿身体的孤魂野鬼,她需要的是能为她儿子张正元铺路的工具。
心口像是破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地往里灌。
张潇一将脸深深埋进金风厚实温暖的毛发里,肩膀微微颤抖,泪水无声地涌出,滚烫地落下,瞬间被疾风吹散,消失得无影无踪。
爸妈……你们怎么样了?
这个念头像是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她最深的恐惧。
她可是家里的嫡长独生女啊!
是父母的希望和寄托。她的骤然死亡,对年过半百的父母而言,该是何等灭顶之灾?
妈妈会不会崩溃?爸爸能撑住吗?他们以后的日子……
她不敢想,一想便觉得五脏六腑都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揉碎,痛得无法呼吸。
那个世界里,她或许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让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
甚至连一句告别都没有……
金风敏锐地感受到了母神那份沉重的悲伤与迷茫。它放缓了速度,不再朝着固定的方向飞行,而是开始在空中缓缓盘旋。
轻轻地发出一声低沉温柔的呜咽,巨大的头颅微微侧过来,蹭了蹭张潇一的手臂,带着无声的安慰和陪伴。
它不懂人类的复杂情感,但它能感知到母神的痛苦。
它不知道该去哪里,只能带着母神在这片她所守护的天地间兜转,希望能用这辽阔的风景,稍稍驱散她心头的阴霾。
凛冽的风吹久了,似乎也让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不知盘旋了多久,张潇一缓缓抬起头,脸上的泪痕早已被风吹干。
泛红的眼眸,此刻却重新凝聚起理性的清明。
怨天尤人?
她张潇一从来就不是这种人。
前世考公考研考编屡败屡战,早已练就了她的狠劲和韧性。
命运把她扔到这个鬼地方,难道她就该自暴自弃吗?
自怨自艾?
在这个人命贱如草、邪祟横行的乱世,她哪有资格和时间去沉溺于个人的伤痛?
她不是一个人了。
她的肩膀上,扛着数千人的生计,扛着百姓眼中重燃的希望,扛着灵兽族群纯粹的信任和依赖!
玄水蛇还在黄河和华阴之间疲于奔命地降雨,乌火鸦还在天空警惕地巡逻,青灵、织织还在为土地和人口焦头烂额……他们都在看着她,等着她!
既来之,则安之。
这句话不再是无奈的妥协,而是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既然命运将她抛到了这里,既然她因缘际会获得了这份力量,那么,她就必须走下去!
不仅要走下去,还要走得更好,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也走出属于灵兽与人类的路!
夏鱼娘?张正元?
她深吸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压下。那份源于原身躯壳的责任和牵绊,随着那一声“欠”,已经彻底斩断。
从此桥归桥,路归路。
她张潇一,只欠自己一个未来,只欠道场追随者一个承诺!
她不亏欠任何人!
“金风,”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平静,“去华阴县城。”
金风感受到母神心绪的变化,发出一声振奋的低吼,不再盘旋,调整方向,化作一道迅疾的白影,朝着华阴县城飞去。
距离上次县衙议事,已有四五日。
张潇一没有急着进城,而是站在高处,俯瞰着这座刚刚经历剧变的小城。
晨曦照在城池上,穿着新式迷彩军服的护道军士兵和四臂石甲熊正在城墙上巡逻。
外城廓一带更是热闹非凡,自愿加入的流民在工部灵兽的协助下,热火朝天地拓宽道路,开挖沟渠,修建新的城墙。
号子声、吆喝声、工具的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充满了勃勃生机。
城内街道上,人流明显比之前多了起来。虽然大多数人依旧面有菜色,衣衫褴褛,但脸上麻木绝望的死气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带着期望的活力。
街角支起了几个简陋的粥棚,热气腾腾,排着长队。
一些小贩也试探性地摆出了摊子,卖些自家种的菜蔬、编织的草鞋,或是山里采来的野果,虽然生意清淡,但讨价还价的声音里也透着一丝烟火气。
看着眼前生气勃勃的城池,张潇一胸中那口郁结的浊气,似乎也随着呼吸,缓缓吐了出去。
个人的悲欢离合,在时代的洪流和万千生灵的生存面前,终究显得渺小。
路,还很长。
她振作精神,迈开步子,朝着依旧喧闹却已焕发新生的华阴县城走去。
那里,有她必须承担的责任,也有她亲手点燃的,属于未来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