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四合院里,一时间充满了道贺声、欢笑声和贾张氏那穿透力极强的嗓门。
空气里弥漫着饭菜的香气、煤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新生儿的奶腥气。
屋外的喧嚣和喜气,像一层温暖的薄膜,包裹着整个四合院。
贾张氏中气十足的报喜声还在回荡,邻居们七嘴八舌的恭喜声此起彼伏,灶披间里炖煮食物的香气混合着冬日清冽的空气,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生活图景。
贾东旭抱着怀里那柔软温热的一小团,感受着儿子细微的呼吸拂过自己的脖颈,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感沉甸甸地落在心底。
他低头,看着襁褓里那张皱巴巴、红彤彤的小脸,小家伙不知何时醒了,正努力地睁开一条缝,露出一点湿润的、黑葡萄似的瞳仁,懵懂地“看”着这个喧闹的世界。
贾东旭的心瞬间软得一塌糊涂,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贾张氏发完了最后一户的红蛋,心满意足地转过身,脸上是容光焕发的得意。
她几步走回儿子身边,不由分说地伸出手:
“给我!快给我抱抱我的大孙子!哎呦,这小模样,越看越稀罕人!”
她小心翼翼地从贾东旭怀里接过襁褓,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仿佛捧着易碎的稀世珍宝。
她低下头,用布满皱纹的脸颊轻轻蹭了蹭孙子的小脸蛋,嘴里发出满足的喟叹:
“奶奶的乖孙孙哟,金疙瘩哟……”
贾张氏抱着孙子,心满意足地往屋里走,嘴里已经开始盘算:
“东旭啊,明儿一早,你去趟菜市场,割两斤好肉!
不,三斤!再买条活鱼!
淮茹这回可是立了大功,得好好补补!
奶水足了,我大孙子才能长得壮实!”
“哎,妈,我知道了。”
贾东旭应着,目光扫过妻子紧闭的里屋门帘,又落在母亲怀里安睡的婴儿身上。
……
秋日的日头还带着点萧索劲儿,懒洋洋地晒进四合院的天井里。
秦淮茹抱着刚满月不久的小婴儿,坐在自家屋门口的小板凳上,后背虚虚地靠着门框。
她脸色还有些苍白,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整个人透着一股子刚从鬼门关挣回来的疲惫。
怀里的小东西倒是睡得香甜,小拳头松松地攥着,脸颊粉嘟嘟的,像只刚出笼的暄乎馒头。
屋里传来糊纸盒的窸窣声,是贾东旭。
秦淮茹低头亲了亲孩子柔软的胎发,抬眼朝屋里喊了一声,声音带着月子里特有的绵软:“东旭,孩子都满月了,该起个名儿了吧?”
里屋的动静停了片刻,贾东旭的声音才传出来,闷闷的,带着点被扰了清静的不耐烦:
“起名儿?
问我干啥?
这事儿妈说了算。”
话音落下,糊纸盒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比刚才更急促了些,仿佛在强调他的“不管”。
秦淮茹抱着孩子的手紧了紧,没再说话。
没过多久,贾张氏端着个豁了口的搪瓷盆从水龙头那边回来,盆里泡着几件小婴儿的尿布。
她一眼瞥见儿媳妇抱着孙子在门口,眉头习惯性地拧起:
“大冷天的,抱着孩子在这儿晒什么?
着了风有你哭的!赶紧回屋去!”
秦淮茹抱着孩子慢慢站起身,没回屋,反而走到婆婆跟前,声音放得更轻了些:
“娘,孩子名儿还没定呢,您看……”
贾张氏把搪瓷盆往地上一墩,水溅出来些。
她撩起围裙擦了擦手,转身就进了她那间小屋。
秦淮茹抱着孩子跟了进去。
小屋光线有些暗,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陈旧的樟脑味儿混合着老太太身上特有的气息。
贾张氏径直走到她那口掉了漆的木头箱子前,弯腰从箱底摸索出一本用旧报纸包了书皮的册子——一本翻得起了毛边的老黄历。
她坐到炕沿上,把黄历摊在膝盖上,手指沾了点唾沫,一页一页地翻,嘴里念念有词,声音含混不清,像是在跟某个看不见的神明对话。
秦淮茹抱着孩子站在一旁,只觉得小屋的空气又闷又沉,压得她有点喘不过气。
孩子似乎也感觉到了不适,在襁褓里不安地扭动了一下。
时间一点点过去,贾张氏翻页的手指突然停住,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某一页上的某个字。
她猛地一拍大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兴奋:“有了!就叫棒梗!”
“棒……棒梗?”
秦淮茹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僵住。
她低头看看怀里睡得正香、小脸儿粉雕玉琢的娃娃,再看看婆婆那张因为激动而泛着油光的脸,只觉得这名字像块粗糙的石头,硌得她心口生疼。
她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话却卡在喉咙里,最终只化作一丝欲言又止的迟疑。
贾张氏可没留意儿媳妇的异样,她沉浸在“起名成功”的喜悦里,唾沫星子随着她铿锵有力的解释喷溅出来:
“棒!就是结实!壮实!
像根顶门的好棒子!
梗呢?
梗就是硬气!
命硬!
阎王爷都不稀罕收!
棒梗棒梗,又硬气又好养活!
这名字多响亮!多带劲儿!”
她越说越得意,仿佛给孙子赐下了一个无上荣光的封号。
秦淮茹看着婆婆眉飞色舞、唾沫横飞的样子,只觉得那“棒梗”两个字像两块沉甸甸的土坷垃,直直砸在她心尖上。
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把孩子往怀里护了护,仿佛这样就能隔开那个粗粝的名字。
她低下头,脸颊轻轻蹭了蹭孩子细嫩得不可思议的额头皮肤,那温软的触感让她心里那点不甘和委屈几乎要溢出来。
贾张氏终于发表完了她的“命名演说”,斜眼瞥见儿媳妇那副低眉顺眼、抱着孩子不吭声的模样,心头那股无名火又“噌”地冒了上来。
她撇着嘴,下巴抬得老高,用一种近乎训斥的口吻道:
“哼,你懂个啥?
名字贱,才好养活!
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
你看看东旭,不也这么拉扯大了?
甭给我整那些花里胡哨的,听着就虚头巴脑不顶用!”
秦淮茹依旧没抬头,只是抱着孩子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她盯着孩子熟睡中微微翕动的小鼻翼,那粉嫩的脸蛋在昏暗的光线下像一块温润的玉。
她心里那点小小的、无声的反抗,最终只化作一个极快、极轻微的动作——趁着婆婆转身去放黄历的空档,她飞快地、几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的温顺模样。
小屋的窗户纸透进的光线愈发暗淡了,那本被郑重放回箱底的老黄历,连同“棒梗”这个掷地有声的名字,一起沉入了贾家生活的日常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