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深秋,四九城,让一场大雪捂得严严实实。
铅灰色的云沉甸甸地压着青灰色的胡同屋顶,风刀子似的,刮过四合院光秃秃的枣树枝丫,发出呜呜的哨音。
空气又干又冷,吸一口,从鼻子一直凉到肺管子。
贾家屋里,气氛比外头还要冻人。
贾张氏像头困在笼子里的老兽,两只裹过又放开的半大脚,在堂屋冰冷的砖地上来回地磨蹭。
鞋底子蹭着地皮,发出“嚓啦、嚓啦”的声响,单调又焦躁,搅得人心慌。
炉子里的煤球烧得半死不活,吝啬地散着点可怜的热气,根本驱不散屋里的寒意,也驱不散贾张氏心头的冰碴子。
“一天一宿了!一天一宿了啊!”
贾张氏猛地停住脚,冲着里屋紧闭的门帘子,声音又尖又利,像根针要扎破这沉闷,
“我的老天爷,菩萨佛祖,满天的神佛哎!
开开眼吧!我们老贾家,可就指着这一锤子买卖了!”
她双手合十,朝着四面八方胡乱地作揖,布满皱纹的脸上,肌肉紧张地抽搐着,
“东旭他爹走得早,就留下这么一根独苗苗!东旭啊,你得争气,淮茹啊,你得给我争气!
生!
必须得生个带把儿的!
老贾家的香火,不能断在我老婆子手里!
不能断啊!”
她越说越急,声音拔得老高,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嘶哑,在狭小的堂屋里撞来撞去。
里屋门帘子掀开一道缝,接生的王婆子探出半张汗津津的脸,眉头拧成了疙瘩:
“贾家婶子!您小点声!
产妇耗了一天一夜,气都快耗没了,您再这么嚷嚷,她哪还有力气使劲儿?
消停会儿,成不成?”
贾张氏被噎了一下,脖子梗着,嘴唇哆嗦着,想反驳,又硬生生憋了回去。
她重重地“唉”了一声,一屁股瘫坐在旁边冰冷的条凳上,两只手死死地攥着棉裤膝盖处磨得发亮的补丁,指节捏得惨白。
浑浊的老眼死死盯着那晃动的门帘,仿佛要透过那蓝布帘子,看到里面决定她贾家命运的场景。
她嘴里无声地翕动着,念念有词,仔细听,全是“小子”、“带把儿的”、“祖宗保佑”。
门帘后面,是另一个世界。
一盏昏黄的电灯泡悬在房梁下,光线被弥漫的水汽和汗味晕染得模糊不清。
浓重的血腥气混杂着消毒水刺鼻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空气里。
秦淮茹躺在铺着旧褥子的木板床上,头发像水草一样贴在惨白的额角和脸颊上,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又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剩下一副空荡荡的躯壳。
每一次宫缩袭来,她都像被无形的巨手攥住了五脏六腑,狠狠揉搓,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发出破碎的、不成调的呜咽,牙齿死死咬着下唇,咬出一排深紫色的印子。
“秦姐,秦姐!
再使把劲儿!
快了,就快了!看见头了!”
助产的小护士声音嘶哑,带着鼓励,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她用力按着秦淮茹的肚子,试图引导那最后的力量。
秦淮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她残存的所有生命,喉咙里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脖颈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向下挣,身体绷得像一张拉到极限的弓。
那一瞬间,时间仿佛凝固了,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只剩下她自己粗重如风箱般的喘息和擂鼓般的心跳。
然后,像紧绷的琴弦骤然崩断,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力量猛地从身体深处冲了出去。
“哇——!”
一声嘹亮得几乎要掀翻屋顶的婴儿啼哭,如同破晓的第一道阳光,骤然刺破了产房里所有的压抑、痛苦和血腥!
“生了!生了!”
王婆子带着巨大喜悦的喊声炸响在里屋,随即穿透门帘,冲进堂屋,
“贾家婶子!生啦!是个大胖小子!带把儿的!”
堂屋里,“扑通”一声闷响!
贾张氏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直挺挺地从条凳上滑跪下来,重重地砸在冰冷的砖地上。
她仿佛完全感觉不到疼,额头“咚!咚!咚!”地往地上磕,一下比一下响,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虔诚和狂喜。
“祖宗显灵了!老贾家祖宗显灵了啊!”
她嘶喊着,眼泪鼻涕糊了一脸,也顾不上擦,只是不停地磕头,额头很快见了红印,
“带把儿的!是带把儿的!
我们老贾家有后了!
东旭他爹!
你听见了吗?你有孙子啦!
你贾家的香火续上啦!续上啦!”
那哭喊声,混杂着婴儿持续不断的、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在小小的堂屋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往下落。
里屋,秦淮茹像一滩彻底融化的雪水,瘫软在湿透的床褥上。
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和单薄的衣衫,勾勒出产后虚脱的轮廓。
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疼痛。
眼皮沉重得像是坠了铅块,只想沉沉地睡去。
可那声“带把儿的”,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她混沌的意识。
她艰难地掀开一丝眼皮,视线模糊地投向正在忙碌的护士,声音微弱得如同游丝,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着:
“……孩……孩子……是……是小子?”
小护士正利落地剪断脐带,用温热的纱布擦拭着新生儿身上黏腻的胎脂和血迹。
听到问话,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疲惫却无比灿烂的笑容,用力地点点头:
“是小子!秦姐,是个结实的小子!您听这哭声,多响亮!”
秦淮茹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彻底松懈下来。
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巨大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尘埃落定的满足感,缓缓淌过她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
她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苍白、虚弱,却无比清晰、无比真实的笑容。
那笑容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漾开,像冰天雪地里悄然绽放的一朵小花,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更带着一种完成了某种重大使命后的、沉甸甸的满意。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任由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疲惫将自己温柔地吞噬。
嘴角那抹笑意,却久久未曾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