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的清晨,苏芽蹲在田埂边捏了把冻土。
指节被冰碴硌得生疼,却比往年轻松些——到底是春耕末期,地底下的寒意正一寸寸往天上冒。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脚,目光扫过西坡新翻的土垄,那里本该冒出第一茬青麦,此刻却像被巨手攥过似的,整片塌成了混沌的泥堆。
\"苏首领!\"
巡防队的阿牛跑得气喘吁吁,军靴踩得雪水四溅,
\"西坡塌方压了张李两家的田!现在两家人在议事厅打起来了!\"
苏芽的眉峰跳了跳。
她扯下腰间的兽皮绳扎紧袖口,跟着阿牛往谷心跑。
远远就听见议事厅里传来砸桌子的动静,张家二小子的大嗓门炸得门框直晃:
\"姓李的缺德!去年冬天偷改水道,把活水引到自家地头,土松了能不塌?\"
\"放你娘的狗屁!\"
李老三的声音带着破锣似的哑,
\"你家把粪堆在渠边,泡得泥跟浆糊似的,排洪道堵了怪谁?\"
苏芽推开门的刹那,两拨人正揪着对方的衣领往地上按。
张家的族老张树根抄起条板凳,李家族老李满仓举着块砖,碎瓷片混着唾沫星子在地上乱滚。
燕迟站在八仙桌后,素色棉袍被扯得歪到肩头,正徒劳地喊:
\"都松手!乡约》里写了——\"
\"《乡约》顶个屁用!\"
张树根吐了口带血的唾沫
\"你说按图断案,可三年前兵荒马乱的,西坡的水利图早烧没了!\"
燕迟的手指在桌沿叩了两下。
苏芽看见他喉结动了动,分明压着股火,偏又用最平和的语气说
\"张伯,李叔,咱们先坐......\"
\"哐当\"一声,门被撞开了。
心茧像片被风卷来的纸,缩着肩挤进来。
她的手指掐着块炭画,指节发白得几乎透明,发间沾着草屑,脚边还拖着半截被踩脏的灰布裙。
所有人的吵闹声突然卡住——这哑女向来缩在医棚角落,连送药都只敢把药罐往窗台上一放就跑,今儿倒像被雷劈了似的。
\"心茧?\"
苏芽轻声唤她。
哑女抬头,眼尾还挂着没擦净的泪痕。
她哆哆嗦嗦展开炭画,纸角被指甲抠出了毛边。
苏芽凑近一瞧,画里歪歪扭扭的线条像活了似的——山梁、田垄、水渠,箭头从张家的粪堆处窜出来,绕着李家改道的沟渠打了个旋,最后汇成个张牙舞爪的漩涡。
\"她昨夜做噩梦了。\"
苏芽突然开口。
众人一愣,只见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心茧的手背。
共感如潮水漫过——暴雨倾盆的山梁,浑浊的泥水裹着碎石冲下来,张家小孙女儿的红棉袄在泥里翻了两翻,李老三的二儿子抱着棵树哭嚎,而所有泥流的源头,正正戳在张家粪堆和李家水渠的交叠处。
苏芽的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她捏着炭画转向众人
\"她说得对。\"
\"哈?\"
张树根把板凳往地上一墩
\"就凭个哑巴画的鬼画符?\"
李满仓也梗着脖子
\"我家娃还梦见神仙呢,能当饭吃?\"
苏芽没接话,只朝门口喊:
\"小满。\"
小满抱着卷新裁的桑皮纸跑进来,发辫上还沾着墨点——这丫头最近跟着纸娘学抄图,连睡觉都攥着笔。
她扫了眼心茧的炭画,眼睛立刻亮起来,抓过炭笔就在桑皮纸上飞跑:
\"水渠用蓝线,粪堆用棕点,积水区画波纹......\"
半柱香后,一张比桌面还大的图被钉在了西坡塌方面前的老槐树上。
蓝线像活了的溪水,棕点像撒开的芝麻,连泥水流向都用箭头标得明明白白。
苏芽让张李两家各派三个壮丁,每日晨昏各看一遍图,
\"看出什么不对,随时来寻我。\"
头日清晨,张家人站在图前骂骂咧咧;黄昏时,李家人指着蓝线嘀咕\"这渠弯得确实邪性\"。
第二日,张家小媳妇蹲在图下抹眼泪
\"我昨儿梦见妞妞的鞋被泥冲走了......\"
第三日夜里,暴雨突至,苏芽披着蓑衣去西坡查看,远远就见两棵老槐树下蹲了两堆人——张家人举着火把照图,李家人用树枝在地上比画。
第四日破晓,张树根柱着枣木拐来了。
他的眼泡肿得像两颗紫李子,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苏首领,我昨儿梦见那泥流......\"
他颤抖的手指戳向图上的红箭头
\"就打我家粪堆这儿冲下来,把我那间老房子卷得连块砖都不剩。\"
李满仓跟着进门,手里攥着团湿乎乎的布——竟是他家藏了三年的水渠旧账。
\"咱改道是为多浇半亩地......\"
他蹲在地上,脑门直磕青砖
\"可这图......比我自个儿的肠子还透亮。\"
最终两家合修导流槽那天,苏芽站在坡顶看着他们挥镐。
燕迟凑过来,手里翻着新补的《水利图册》,封皮上还沾着新鲜的槐树皮
:\"图比字快,梦比理真。\"
他说这话时,目光扫过正在教心茧画\"水源\"符号的小满——那丫头拿根草茎在泥地上划,心茧歪着头看,突然笑出个小酒窝。
\"今后凡边界、水利、窑位之争,皆可呈'图诉'。\"
苏芽站在讲古台的石墩上,声音混着山风传开
\"看不懂字的,画出来也算数!\"
底下炸开一片欢呼。
纸娘举着新抄的\"图诉\"案例挤到前头,竹簪子上的绢花颤巍巍的:
\"咱们北行要出个'画讼师'了!\"
连东岭那个总把羊赶进别人麦地的愣头青,都举着用草茎摆的\"羊群踩踏图\"来调解纠纷——他蹲在地上,草茎在指缝里跳,活像只抓虱子的猴儿。
可总有人看不顺眼。
旧塾的周先生捋着花白胡子来议事厅,手里摇着本《周礼》:
\"无经无典,全凭画符,成何体统?\"
燕迟刚要说话,苏芽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
她望着周先生气红的脸,突然笑了:
\"让他们吵。\"
三日后的讲古台热闹得像过年。
左边摆着张八仙桌,纸娘捧着《乡约》抑扬顿挫地念判词;右边立着块黑板,小满举着心茧的炭画,用最直白的话解释:
\"这蓝线是水渠,棕点是粪堆......\"
百姓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有人啃着烤红薯听,有人抱着娃听,最后投票时,柳六郎举着个红陶碗当票箱——\"哐当\"一声,八个红薯干砸进去,只落了粒黄豆。
周先生蹲在台下抽旱烟,烟杆敲得青石板直响。
末了他叹口气
:\"从前我总说'以理服人',现在才知......\"他指了指黑板上的炭画,\"理得让人看得见。\"
入夏那场暴雨来得急。
心茧突然冲进医棚,手里的炭画被雨水泡得稀烂。
她拽着苏芽往自己屋里跑,泥脚印在青石板上踩出串小梅花。
推开门的刹那,苏芽被震得倒退半步——整面土墙被红泥涂满了,粗粗细细的线缠着,像张巨大的网。
节点是各寨的草屋,线条是粮道、水渠、巡路,有些地方用指甲抠出深痕,还沾着血。
苏芽的指尖刚碰到红泥,共感如惊雷劈下。
她\"听\"见北行的大地在呻吟——东边粮道的冻土裂了道缝,对应着阿牛娘的腿疼;南边水渠的石块松了,对应着王二婶的腰疼;最中央的节点在淌 blood,那是她自己,这三个月为了\"图诉\"东奔西走,心口总像压着块石头。
\"这不是预警图。\"
苏芽喘着气,手撑在墙上,红泥沾了满掌,
\"是......活着的脉络图。\"
第二日,谷中央立起一面一人高的木板,苏芽亲笔题了四个大字:\"哑巴会说话\"。
心茧站在板前,手里攥着支新笔。
她抬头看了看苏芽,又看了看围过来的百姓,突然蘸饱了墨,在板底歪歪扭扭写下一个\"同\"字。
那天夜里,苏芽在医棚整理《神损簿》。
烛火忽明忽暗,她写着写着,眼前突然浮起红泥脉络图里那个淌 blood 的节点。
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手背上的血管鼓成青虫。
她想扶桌站起来,眼前却突然一黑——再睁眼时,烛芯已经烧到了底,墨汁在纸上晕开团模糊的黑,像极了七年前她跪在产床前, blood 浸透草席的模样。
窗外,新立的\"民脉台\"在月光下泛着青灰。
苏芽摸了摸额角的冷汗,把《神损簿》翻到新页。
笔尖悬了很久,终于落下一行小字
\"今夜心悸三次,梦见脉络图里的 blood,正顺着指尖往骨头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