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的雪停了,北风却刮得更紧,像刀片子刮过谷口的桦树林。
苏芽裹着兽皮斗篷从石屋出来,正见老药公的竹拐杖在雪地上戳出两个深洞——他佝偻着背,枯树皮似的手捧着个锈迹斑斑的铁箱,箱角结着冰碴,在晨光里泛着冷光。
“芽丫头。”
老药公的声音比雪还哑,喉结动了动
“先师临终前塞我接生包里的……说‘若见稳婆能唤万民为助,此书可出’。”
他枯瘦的指节叩了叩铁箱
“昨儿夜里那团蓝光绕着命名台转,我就知道,时候到了。”
苏芽蹲下身,指尖刚碰到铁箱,寒意便顺着骨缝往上钻。
她解下斗篷裹住箱子,抬眼时正撞进老药公浑浊却发亮的眼——那是她第一次在这老人眼里看见温度,像寒夜里突然亮起的火塘。
铁箱“咔嗒”一声开了。
里面躺着一卷冰绢,触手冷得刺骨,封蜡上的“双目衔环”图腾泛着幽青,像两只眼睛正盯着她。
苏芽把冰绢贴在胸口,体温慢慢渗进去,蜡层先是裂开蛛网状细纹,接着“噗”地一声碎成冰渣。
绢面上浮起墨字,笔锋刚劲如刀刻:《永冬备要·地脉引火篇》。
“火走阴脊,三折而升,阳口吐焰……”
苏芽念出声时,后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这正是北岭地鸣的走向!
她指尖发抖,飞快翻页,可后面的绢面却空得发白,只在边角有半枚模糊的指印,像有人仓促间按上去的。
“小禾。”
她头也不抬
“去文书房查查,昨夜谁动过旧档。”
小禾应了一声,靴底碾着雪沫子跑远。
苏芽把冰绢小心收进怀里,一抬头正撞进燕迟的目光——他不知何时站在石屋台阶上,深青棉袍被风掀起一角,眉峰微蹙,却没说话。
她冲他晃了晃冰绢,嘴角扯出个极淡的笑
“有活干了。”
晌午时分,小禾溜进产房,发顶沾着雪星子
“文娘昨夜借‘整理旧档’之名,在文书房待了半炷香。”
她压低声音,“烛台底下落了半块桂花糖,是她上个月托商队带的。”
苏芽正给守灯换襁褓,闻言动作顿了顿。
守灯攥着她的手指往嘴里塞,涎水把她袖口洇湿一片。
她低头亲亲婴儿软乎乎的额头,突然笑了:“那就让她光明正大看。”
当晚,产房外支起三盏牛油灯,冰书残页被竹钉钉在产床对面的土墙上。
苏芽站在灯影里,身后是堆成小山的接生用具——剪刀、脐线、艾草包,在火光里投下奇形怪状的影子。
“从今儿起,谁接生十婴,可读一页冰书。”
她声音不大,却像块热炭掉进雪堆
“接生是苦差?错了。”
她举起一把磨得发亮的银剪
“这剪子剪断的是生死线,可剪断之后——”
她指腹蹭过守灯的脸
“是十声啼哭,十团活火。拿十团活火换一页书,亏么?”
春桃第一个挤上来,战刀在腰间叮当作响
“我报!上个月我替王婶守产,那小崽子劲儿大得很!”
她转头冲身后的战妇们咧嘴笑
“都抢着来!咱守过战场,还守不住产床?”
人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笑声,又很快被七嘴八舌的应和声淹没。
文娘站在最后排,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嘴角扯了扯,没说话。
字痴是在二更天来的。
他裹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衫,怀里抱着个破布包,里面是一摞旧书——《说文解字》《六书通》,纸页都卷了边。
苏芽把他按在灯前,冰书残页在两人中间摊开。
“看这‘火’字。”
字痴的手指在绢面上发抖
“左边三点水,是血线;右边撇捺像张开的骨盆——和产育记录里的‘胎动符’一模一样!”
他突然抬头,眼睛亮得吓人
“这是医官为避权贵耳目创的隐文!用生孩子的理儿写地火的事儿!”
苏芽猛地站起来,撞得灯台摇晃。
她从针线笸箩里抽出一截脐线——那是用桑树皮搓的,专门用来结扎婴儿脐带,此刻在她手里却成了量尺。
她把脐线按在冰书残图上,又比对北岭地鸣的记录,突然笑出了声
“我用牵连生命的线,丈量大地的命脉。”
话音未落,火狸“噌”地从梁上窜下来,嘴里叼着块温石。
那石头带着蹊跷的暖意,在雪夜里像颗小太阳。
苏芽跟着它钻进寒窖,越往深处走,鼻尖越能触到若有若无的热意。
她伸手探向岩壁上的隐缝,热流“呼”地扑出来,烫得她缩回手又赶紧伸进去——这不是普通的地热,是地火!
“若真有地火,引之不慎,可焚谷。”燕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举着火把,火光在他眼底跳动
“你想好后果了?”
苏芽没说话,掏出冰书残页贴在火狸肚皮上——那畜牲正眯着眼打盹,肚皮暖得像个小暖炉。
奇迹发生了:绢面上慢慢浮出新字,墨迹未干似的
“火狸引道,阳口三步,凿而勿入。”
她猛然蹲下,捧起火狸的脸
“你不是贪暖,是循地热本能寻穴!”
火狸歪着脑袋舔她手心,尾巴甩得像团毛球。
次日清晨,苏芽站在谷口的冰崖前,火狸蹲在她肩头。
她指着岩壁上被冰封的“阳口”二字,提高声音
“火狸为‘地火引官’,日食双份肉糜!”
人群里传来文娘的冷笑
“畜生岂能通天书?”
苏芽转头看她,目光像把淬了冰的刀
“它没读过书,但它活得比你懂地。”
她冲春桃点头
“动手。”
春桃抡起铁锄,砸在火狸爪子指的位置。
第一下,冰屑飞溅;第二下,“咔嚓”一声,热雾“轰”地喷出来,带着硫磺味,瞬间融了半崖的冰。
人群爆发出欢呼,守灯在小娥怀里手舞足蹈,把小娥的头发抓成了鸟窝。
那缕幽蓝的光不知何时又落下来,轻轻覆在冰书上。
苏芽看见蓝光里有细碎的光点浮动,像有人正翻页,又像在催促什么。
她伸手触碰冰书,指尖传来微微的震颤,像婴儿的心跳。
“陶娘。”
她转头看向人群里的窑匠
“得制陶管引热流。”
陶娘搓着沾了陶土的手走过来,盯着喷涌的热雾皱眉
“这热流太猛……普通陶管怕是扛不住。”
风卷着热雾扑过来,苏芽眯起眼。
她听见冰书在蓝光里发出极轻的“沙沙”声,像在说
“别急,还没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