兽皮帘被风卷起半幅时,苏芽正把最后一块冻硬的面饼掰成两半。
小禾的手语在她眼前翻飞——
\"人都聚齐了,在晒谷坪\"。
她把半块饼塞进怀里,指腹触到《工器图录》的皮封,那上面还留着昨日地热渠草图的褶皱。
晒谷坪的石堆上支着三根松木,松脂在火里噼啪作响,把二十几张冻得发红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老耿缩着脖子往人堆里挤,他新补的棉袄袖口还沾着苔泥;石柱叉着腰站在最前头,肌肉虬结的胳膊把粗布褂子撑得紧绷,像座随时要塌的山;柳六郎靠在崖壁上,手里攥着半截炭笔,衙役时期养成的直背习惯还在,倒把这破落的谷坪衬出几分公堂的严肃。
苏芽踩上石堆时,靴底碾碎了块结霜的苔根。
\"都听着。\"
她的声音像凿子敲冰,清冽得能划破空气
\"从今天起,活谷有三规。\"
人群里起了些细碎的私语。
石柱的大嗓门先撞出来
\"凭啥你说了算?\"
他的唾沫星子在风里结成冰碴
\"前儿个还跟我们抢热泉眼,今儿倒当起官老爷了?\"
苏芽没接话,只冲小禾点头。
两个壮实的流民抬来三只陶瓮,瓮口的布揭开时,腐水的酸臭混着清水的甜冽涌出来。
\"第一瓮,\"
她敲了敲清水瓮
\"是今早从泉眼取的。\"
又指第二瓮混水
“是昨天老三家洗了带泥的蕨根,倒回渠里的。\"
最后那瓮腐水浮着绿毛
\"是前天没规矩时,有人往泉边倒了死雪蛙——\"
她突然攥住瓮沿,指节泛白
\"你们猜,明儿个我们要喝哪一瓮?\"
石柱的脖子慢慢红了,像被人兜头浇了盆热水。
他搓了搓粗糙的掌心,声音低下去
\"芽姐,我不是...就怕...\"
\"怕没了活头。\"
燕迟从人堆里走出来,月白棉袍洗得发白,却比任何皮裘都挺括。
他伸手按住苏芽的手背,温度透过粗布传来
\"规则不是锁人的链子,是护着活头的篱笆。\"
他转身对众人
\"你们记不记得,三天前老耿的孙子发烧?
要不是柳六郎守着热泉,把药罐腾出来;要不是春桃把最后半块姜给了孩子——\"
他顿了顿
\"那孩子早跟雪夜里的麻雀似的,没了。\"
人群静得能听见松脂滴落的轻响。
苏芽望着老耿红眼眶里打转的泪,突然想起前日暗渠里那株蕨类——再脆弱的芽,也得有块不被踩碎的土。
她清了清嗓子:\"一规,取水限时,每人每日两陶碗,多取者罚劳一日。
二规,采食记量,苔根蕨茎按户登记,不得私藏。
三规,伤病优先,凡病者,可免劳役,由众人轮助。\"
她指了指崖壁上新凿的石墙
\"那叫醒事墙,泉色变、兽惊走,啥异常都往上写——\"
她瞥了眼小禾,小姑娘正踮脚在墙根画记号
\"咱们活谷的命,得大伙儿盯着。\"
施工第五日的雪下得密。
苏芽正蹲在暖棚边数新冒的菜苗,阿青的喊声响得像炸雷
\"芽姐!柱子他叔家那口子偷挖苔根!\"
她赶到时,偷挖的汉子正被柳六郎按在渠边,怀里的苔根撒了一地,沾着泥的须根还滴着水
\"我娃快饿死了!\"
汉子吼得脖颈青筋直跳
\"你们不让多采,我总不能看着他啃树皮!\"
他突然跪下来,膝盖砸在冰面上
\"要打要罚随你们,可我求你们......\"
苏芽蹲下身,指尖碰了碰汉子冻得开裂的手背。
她从怀里摸出本抄得工整的《农政辑要》,翻到\"饥民策\"那页
\"先帝写过——饥者不罚,但需以劳换粮。\"
她把书递给柳六郎
\"偷采者免罚,每日多劳两个时辰,换半份口粮。\"
汉子突然哭出了声,冻硬的睫毛上挂着泪,砸在冰面上叮当作响。
苏芽转头对围过来的众人
\"我们不是神,不判生死;我们是人,只分——想不想活。\"
她冲春桃点头
\"明儿个设劳粮簿,记工换粮,谁都能来查。\"
当晚,暖棚的火盆烧得正旺。
春桃捧着新制的木牌簿子进来时,身后跟着十多个流民。
有扛着铁锨的,有提着陶瓮的,最前头的老耿搓着手
\"芽姐,我想多凿半时辰渠,换把菜苗。\"
他嘿嘿,\"我孙子说,想看绿叶子。\"
第十日的晨光是被小禾的尖叫惊醒的。
苏芽裹着皮裘冲出门时,暖棚外的冰地上围了一圈人。
石柱的大手掌虚虚护着地面,指缝里漏出点嫩绿——第一株地下麦苗破土了,细得像根针,却在晨光里亮得扎眼。
她踩上泉眼边的石头,产钳挑着块黑布,\"芽\"字的针脚歪歪扭扭,是小禾连夜绣的。
\"我们不立碑,不刻名,只种地。\"
她举高产钳,钳尖在冰面上投下细长的影子,
\"谁种,谁收;谁护,谁住。地不认主,只认活人。\"
\"跟稳婆走!\"
老耿的声音先炸出来,接着是石柱,是柳六郎,是所有挤在暖棚外的人。
他们的呼声响得震落了崖壁上的冰棱,碎冰落在麦苗周围,像撒了把透明的糖。
小禾在醒事墙写下新字时,燕迟正伏在案前记账。
墨汁在纸上晕开,他笔尖顿了顿,在最后添了句:\"活谷元年,正月不记日,只记——第一株苗醒。\"
新苗初醒第三日清晨,春桃裹着老耿的旧皮袄去泉边取水。
她蹲下身时,发现泉底的蓝光比前日更浓了些,像有什么东西在水下晃了晃。
她没多想,舀了满满两陶瓮水——今天要煮麦粥,得让大伙儿喝上热乎的。
崖风卷着雪粒扑进来时,苏芽正对着《工器图录》修改地热渠的草图。
她忽然顿住笔,嗅了嗅空气里若有若无的腥气——像腐叶,又像...血?
她抬头望了眼醒事墙,那里还留着小禾昨夜写的\"泉色深\",墨迹被水汽晕开,像团没擦净的雾。
她把笔往案上一搁,皮靴踩得石地咚咚响。该去泉边看看了,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