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日头虽被冻成冰盘悬在天上,北行的粮仓却先化了——存粮的草席底下,最后半袋粟米正被鼠群啃得簌簌响。
燕迟攥着算盘的手背上青筋直跳,算盘珠崩在案几上,\"当啷\"砸出个豁口。
\"芽儿,\"
他把算盘往她膝头一推,指节因用力发白,
\"上个月新添了三十七张吃饭的嘴,其中二十三个是刚会爬的娃娃。
再这么生下去,等雪封山时,咱们得拿树皮煮糊糊喝。\"
苏芽正给刚退烧的小娃换药布,闻言抬头,药汁顺着指缝滴在算盘上,晕开个深褐的圆。
她没接算盘,反而把小娃往怀里拢了拢
\"你想下'生育延缓令'?\"
燕迟喉结动了动。
他知道这提议有多扎手——末世头年,谁不想多养个能扛活的;可如今北行连裹腹都难,多一张嘴就是多一分饿殍的风险。
\"我拟了条规,\"
他从袖中抽出竹简,
\"凡生育者,需提前三月报备,由族老和医官共审......\"
话音未落,门帘\"哗啦\"被掀开。
三个大肚婆挤在门口,为首的二妮扶着后腰直喘
\"苏稳婆!燕先生要不让我们生娃?\"
她身后跟着的小媳妇眼眶通红
\"我男人前日才在冰湖凿了鱼,说要给娃攒油腥......\"
苏芽把小娃交给旁边的灰姑,起身时带翻了药碗。
药香混着灶火味漫开,她却盯着二妮发颤的肚皮——那里正顶着两个鼓包,是双胎。
\"都进来坐,\"
她扯过条干布铺在草垫上
\"热汤在灶上,先喝两口。\"
二妮坐下时草垫\"吱呀\"响,她摸着肚子苦笑
\"苏稳婆,我们不是来闹的。可您说过,北行要活人的气儿......\"
她突然哽住
\"我阿娘生我时,就是因为'灾年不宜添丁'被赶去破庙,最后血浸透了半条草席......\"
苏芽的手指在案几上轻轻叩着。
她想起前日在声契碑前,有个老妇刻下\"孙儿的哭比雪响\";又想起昨日晨炊时,三个小崽子追着雪雀跑,笑声撞碎了屋檐的冰棱。\"燕迟,\"她突然转身,\"把你那竹简烧了。\"
燕迟一怔
\"芽儿?\"
\"咱们换个法子。\"
苏芽走到门口,仰头望了望声契碑上结的冰花
\"今晚在碑下摆十堆篝火,凡有话要说的,都来。但每人只准说一次——\"
\"一次呼吸的时长。\"
首夜的篝火映得碑身发亮。
石耳少年在碑前架起他新制的陶鼓,鼓面蒙着鹿皮,被火烤得微微鼓起。
二妮挤在最前排,她的喘息声比柴禾爆裂声还响——双胎压得她每吸一口气都要挺一挺腰。
\"我先说!\"
她抢过石耳递来的桦木槌,槌尖刚碰到鼓面,又缩了回来。
她望着碑上密密麻麻的刻痕,突然喊:
\"我怀的是双胎......你们算过我的呼吸有多短吗?\"
话音未落,全场静得能听见雪粒落在火上的\"滋啦\"声。
百音婆站在碑侧,手指在腰间的声录筒上快速记数——支持禁令的老者们说话时,吸气能数到七下;反对的年轻夫妇们,吸到第三下就急着吐气。
\"他们的肺,早被累瘦了。\"
她凑到苏芽耳边低语
\"挑水的、凿冰的、编草席的......每天扛着百斤重物跑二十里,肺叶都压成薄饼了。\"
苏芽盯着跳动的火苗,突然笑了
\"让呼吸本身说话。\"
她转身对石耳喊
\"你不是会摹声吗?把老人的呼吸、娃娃的呼吸、孕妇的呼吸都敲出来!\"
石耳的眼睛亮了。
他抄起鼓槌,第一通鼓点像老树根抽芽——缓而断,一下,两息,再一下;第二通像春溪破冰——浅而密,七下连敲不带停;第三通刚响,全场人都屏住了呼吸——那鼓点重得像压着块磨盘,每下都带着滞涩的颤音。
二妮突然捂住嘴。
她发现自己的呼吸竟跟着鼓点慢了下来,像有人轻轻托住了她的腰。
旁边的小媳妇抹着泪:
\"这鼓......怎么比我男人还懂我累?\"
\"新约就这么定!\"
苏芽提高声音
\"生育不限,但孕期配额按呼吸声谱调——喘得越重,补给越多!\"
她望着二妮发亮的眼睛,补了句
\"往后每个月,石耳敲鼓,百音记谱,咱们的规矩,跟着喘气的人变。\"
散场时,铁娘子攥着巡夜的铜铃走过来。
她从前总板着脸,此刻却摸着碑上的刻痕喃喃:
\"我守了三年碑,总想着防人乱刻。现在才明白......\"
她把铜铃塞进苏芽手里,
\"今晚起我轮值守夜,狠人该学会听软声。\"
铁娘子没食言。
三日后的寒夜,她举着火把巡到碑底,正撞见两个少年踮脚往碑上涂炭。\"刻的啥?\"她弯腰看,炭痕歪歪扭扭写着\"阿姐饿\"。
少年浑身发抖,一个哭着说
\"我阿姐快生了,可族老说她呼吸不够长,不给多的粟米......\"
另一个抽噎着:
\"我们想刻假的,让阿姐多拿点......\"
铁娘子没骂,反而扯着他们去了声录档。
百音婆早备好了,《千声录》里存着十年前的幼童哭嚎,五年前的饿妇叹息,还有前日二妮的喘息。
两个少年蹲在草席上听了三天,第四天捧来一卷炭书:
\"我们以为穷就是吵,原来穷是说不出话。\"
苏芽把炭书交给石耳时,后者正对着一面蒙了薄纱的鼓发呆。
\"这是静鼓,\"
他用指节轻叩鼓面,纱纹荡开细微的波,
\"以后那些不敢大声的,敲这面鼓——震动有多轻,委屈就有多沉。\"
秋收前的疫病来得突然。
南岭的流民扶着门框咳嗽,咳声像破风箱。
旧势力的族老拍着桌子:
\"封了山口!让他们自生自灭!\"
苏芽却背起药箱就走,燕迟拽住她:\"
芽儿,万一传染......\"
\"传染不传染,听喘气就知道。\"
她把燕迟的手按在自己胸口
,\"正常呼吸是这样——\"
又指向窗外咳嗽的流民,
\"他们的喘是这样——\"她松开手,
\"是饿的,不是瘟的。\"
她在村口架起十二堆篝火,挨个贴着流民的背听喘息。
石耳跟在后面敲鼓,鼓点随着喘息的急缓变。
\"喘不上气的人,最该先给氧气!\"
\"拨半库存药,再教他们跟着鼓声调息。\"
七日后,流民抬着块巨石来北行。
石头上刻着\"我们也是喘气的人\",字痕里填着他们采的红芽草汁,在雪地里红得像团火。
冬至祭日,声契碑前堆起一人高的雪台。
苏芽捧着一摞旧档,没像往年那样焚化,而是和《千声录》副本、《呼吸律》鼓谱一起,用兽皮裹了塞进碑基。
她抚着碑身低语
\"从前我以为救世靠刀、靠智、靠命......现在我知道,靠的是——\"
她抬头望向人群,
\"让每个人都能喘出自己的声音。\"
归途上,燕迟从袖中抽出新章程草案,封面空白。
苏芽没接,反而牵起他的手按在碑上。
片刻,燕迟浑身一震:
\"我听见了......三千种呼吸。\"
\"签吧,\"
苏芽笑着,
\"这次不用你写标题。\"
她望着远处石耳少年举起的年律鼓,千人的呼吸随着鼓点起伏,震得枝头的雪簌簌落下,\"活着的人,正一笔一笔,自己写着呢。\"
声契碑立起次日,灰姑抱着三丈厚毡站在医棚外。
她望着苏芽的背影——那抹青布衫正往山后去,怀里抱着块新凿的石板,石板上只刻了两个字:
\"听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