徽章按进那个凹陷的瞬间,周围的一切好像都卡住了。
没有想象中的齿轮转动声,也没有刺眼的光束。那扇高得吓人的暗沉金属巨门,像水面被投了颗石子,荡开一圈圈深不见底的涟漪。门本身变得模糊、透明,最后化成了一个旋转的、由无数密密麻麻银色符文拼成的旋涡。
一股形容不出来的古老意志,混着浩瀚得能把人淹没的能量,从漩涡里涌了出来。不是攻击,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宣告,宣告着某种不容置疑的权威。那个已经扑到眼前的“破灭者”——那团由暗沉能量和破烂金属搅和成的恐怖阴影,它核心那两点刺眼的猩红光芒,被这股意志一扫,立刻像风里的蜡烛一样,剧烈摇晃,眼看就要熄了。它那足以撕开空间的毁灭性能量冲击,撞上符文旋涡,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像泥巴扔进了大海,直接没了影。阴影本身发出一声仿佛从远古传来的、充满了不甘和恐惧的精神尖叫,庞大的身体在这纯粹是等级压制的力量面前,开始一寸寸碎裂,化成最基础的能量尘埃,被那旋涡悄无声息地吞掉、抹除。
一直缠在林栀脑子里的、协议那冰冷的逼迫和低语,在这股浩瀚意志出现的刹那,像被刀砍断了一样,一下子全没了。林栀意识深处那团幽蓝的数据核心,好像碰到了天敌,剧烈地发抖、收缩,所有活性被强行压死,陷入了一种死寂的蛰伏状态。那种一直被什么东西盯着、绑着的窒息感,头一次,彻底消失了。
劫后余生的恍惚感只持续了一眨眼。
那符文旋涡里传来一股柔和但根本没法抗拒的吸力。苏牧死死抓着林栀的手,两人只觉得眼前一花,所有的光、声音、甚至感觉都被抽走了,像被扔进了一条由纯粹信息流组成的隧道,无数破碎的画面、扭曲的符号、根本看不懂的知识碎片,像发疯的河水一样从他们“身边”冲过去。
这种状态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可能是一秒,也可能是一万年。
等脚踩到实地的感觉回来,眼睛和感知也恢复了,他们发现自己已经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里没有天,也没有地,只有一片望不到边的、缓缓转动的深邃星空,脚下是光滑得像镜子、倒映着星星的黑色平面,一直伸到眼睛能看到的最远处。无数细细的、发着柔和白光的线条,在虚空里有规律地交叉、延伸,织成一张大到没法想象的立体网络,像某种宇宙尺度的神经网络。一些或明或暗的光团,像果子一样挂在这个网络的节点上,慢慢地、有节奏地跳动着。
空气里是一种极致的安静,不是死寂,而是一种包藏着无穷知识和信息的沉静。这里的能量纯净得不像话,而且很“懒”,温和地流动着,跟塔外面那些疯狗一样的能量完全是两码事。
“这里就是……禁区里面?”林栀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好像怕吵醒了这里的宁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种一直被协议压着的感觉确实没了,徽章带来的清冽气息也平静下来,温顺得像回了家。
苏牧的表情却更加凝重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地方看着平和,里面藏着的结构和规则复杂得超出他的理解。那些交织的光线网络,每一个节点都好像连着一个世界、一段历史,或者一种法则。而他们俩,在这庞大的网络面前,小得连灰尘都算不上。
“我们可能……闯进了一个比想的还要邪门的地方。”苏牧沉声说,眼睛锐利地扫过那些跳动的光团和光线网络,“这儿不像是个简单的仓库或者实验室,更像是个……观测站?或者说,控制中心?”
他话音刚落,两人前面的虚空里,那些交织的光线自己动了起来,汇聚、编织,飞快地勾出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轮廓越来越清楚,是个穿着古朴长袍、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者虚影。他脸看着慈祥,可那双眼睛深得像是装下了整个宇宙的生灭,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儿,没有一点能量波动,却好像跟整个空间长在了一起。
老者的目光先落在林栀身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好像能看穿一切,直接看到她意识深处那团被暂时压住的幽蓝数据核心。
“背着‘火种’的后来者……”老者的声音直接在两人心里响起,平和又苍老,带着一种看透一切的疲惫,“你带来了变数,也带来了……久违的吵闹。”
他的目光又转向苏牧,特别是在苏牧手里那枚已经安静下来的徽章上停了一会儿。
“还有‘守望者’的印记……想不到,到了这个年头,还能看见它的传承者带着印记回来。”老者的虚影微微晃了晃,好像流露出一种特别复杂的情绪,有怀念,有感慨,还有一丝……可怜?
“你是谁?这儿是什么地方?‘普罗米修斯协议’到底是什么?”苏牧往前一步,把林栀隐隐挡在身后,沉声问。尽管对方看着没敌意,可经历了之前那些事儿,他一点不敢大意。
“我是谁……”老者虚影微微抬头,望着那片无边的星空网络,声音飘忽,“曾经的记录者,现在的……守墓人。你们可以叫我‘引导者’虚影。至于这儿,”他的目光回到两人身上,“是‘观测者之庭’,是这座塔,甚至这个世界曾经试着眺望对岸、寻找答案的……最后一点痕迹。”
“寻找答案?什么答案?”林栀忍不住追问。协议带来的窒息感暂时没了,让她能喘口气,也让她急着想知道这一切背后的真相。
“关于熵增的终极解答,关于文明怎么躲过热寂终结的……唯一可能。”引导者虚影的声音带着沉甸甸的分量,“‘普罗米修斯协议’,就是那个可能性的一种……极端做法。”
他慢慢抬起手,指向虚空里一个比较亮的光团。那光团迅速变大,化成一道光幕,上面开始流动着画面和看不懂的复杂数据。
画面里,是一个繁荣到极点的超级文明。他们掌握了想都不敢想的科技,能随便在星星之间穿梭,改造星系,造的东西遍布宇宙。可是,一种挡不住的、弥漫在整个宇宙尺度的“衰败”正在悄悄发生。恒星提前变老,空间结构变脆,连最基本的物理常数都开始出现微小却要命的波动……整个宇宙,正在不可逆转地走向热寂的终点。
“为了对抗注定的终结,‘观测者’们集合了全文明的力量,启动了‘火种计划’。”引导者虚影解说道,“计划的核心,就是‘普罗米修斯协议’。”
光幕上的画面一变,显示出协议的本质——它不是简单的知识灌输或者意识控制程序。它是一个复杂到极点的、目的是筛选并培育“逆熵奇点”的超级系统。所谓的“逆熵奇点”,不是指一个具体的东西或者能量源,而是一种特殊的“意识状态”或者说“存在形式”。一个能从无序里创造有序,从混沌里定义规则,能在一定程度上局部逆转熵增定律的……“活着的法则”。
“协议会在无数候选者里筛选,找有潜质的意识,通过知识灌输、能量灌注、环境模拟甚至……情感剥离与重构这些法子,引导其意识朝‘逆熵奇点’的方向进化。”引导者虚影的声音还是那么平和,可说出来的话让林栀和苏牧心里直冒寒气。
“情感剥离……重构?”林栀的声音有点发抖。
“是。”引导者虚影看着她,目光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纯粹的逻辑和知识,是构筑‘奇点’地基的材料。而太强烈或者太复杂的个人情感,被看成是不必要的干扰变量,得在进化过程中一步步‘提纯’。协议认为,只有超越个人情感的局限,用绝对的理性去审视和操控规则,才能真正摸到逆熵的奥秘,给文明续命提供那唯一的‘火种’。”
光幕上又出现画面,是一些在不同进化阶段的候选者。有的在知识灌注里意识过载崩溃了,有的在能量冲击下形体湮灭了,更多的是在情感剥离过程中,眼神慢慢没了光彩,变得像精致的、只会执行协议的傀儡,虽然握着强大的力量,却丢了作为“人”最核心的东西。
林栀的脸唰一下全白了。她终于明白,协议说的“培育”,本质上是一场残酷的、用抹杀个体独特性当代价的改造!它说的“自主决策”,是在它画好的框框里,剔除了情感干扰后算出来的“最优解”!它要的不是一个完整的林栀,而是一个符合它标准的、“干净”的逆熵奇点载体!
苏牧拳头攥得嘎吱响,眼里冒着火:“为了一个没影儿的可能性,就这么糟践个人的意志?这就是你们‘观测者’的答案?!”
“这不是‘我们’的答案。”引导者虚影轻轻摇头,虚影晃得更厉害了,“这只是……被绝望逼到墙角后,选的那条最激进的路。而我,还有这处‘观测者之庭’,是另一条路的残留。”
他指向另一个相对暗点的光团。光幕画面变了,显出跟之前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一些“观测者”试着从生命本身的情感、意志、甚至看起来不理性的创造力里找对抗熵增的灵感,他们研究集体意识网络、探索心灵潜力的极限,想走一条更温和、但也被认为希望更渺茫的路。
“两条路出了分歧,最后……打起来了。”引导者虚影的声音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遗憾,“‘协议派’占了上风,主导了‘火种计划’。而我们这些‘守望者’,只能把最后的希望藏在这儿,陷入沉睡,等着……变数的到来。”
他的目光又落在林栀和苏牧身上,特别是林栀意识深处被压制的协议核心,还有苏牧手里的徽章。
“年轻的守望者传承者,还有你,背着火种却没被它完全同化的后来者……你们的到来,尤其是这枚‘心钥’的回归,”他看向徽章,“打破了持续了万古的僵局。”
“心钥?”苏牧抬起手里的徽章。
“它是打开这儿,也是稳住你同伴意识、暂时隔开协议深层控制的钥匙。它含着‘守望者’路径的力量,守护心灵的独立和完整。”引导者虚影解释道,“但它的力量不是无限的。协议对这位后来者的绑定是根子上的,‘心钥’只能压着,除不了根。一旦你们离开‘观测者之庭’,或者协议攒够了力量,侵蚀还会继续。”
林栀的心往下沉。果然,危机没解除,只是拖后了。
“那我们该怎么彻底摆脱它?”苏牧问出了最要紧的问题。
引导者虚影沉默了一会儿,星空网络在他背后慢慢转。
“两条路。”他慢慢说,“第一条,接受协议的路径,完成‘逆熵奇点’的转化。到那时候,协议自然跟你长在一起,没什么束缚不束缚了,但你……就不再是你了。”
“第二条呢?”林栀想都没想就问。
“找到并进入‘初源之地’。”引导者虚影的声音变得凝重,“那是‘观测者’们最开始构想‘火种计划’时,用来锚定所有理论模型和能量法则的源头基点,也是这座高塔真正的心窝子。那里含着这个宇宙被‘观测’之初最本源的规则碎片。也许……在那儿,你能找到重新定义自己存在、覆盖协议底层绑定法则的机会。”
“初源之地在哪儿?”苏牧急着追问。
引导者虚影抬起手,指向星空网络最深的地方,一个暗得几乎和黑背景融为一体的节点。
“路,就在‘心钥’带你们来的坐标里。但通往‘初源之地’的道,早就在当年的冲突里被封死、扭歪了。就算有‘心钥’,也得付出大代价才能强行打开。而且……”
他的虚影开始不稳定,像信号不好的图像,闪了起来。
“我的时间不多了……这缕残存的念头快耗光了……”
“记住,‘普罗米修斯协议’不是唯一的敌人。熵增是悬在所有存在头上的剑……怎么在守住自己的同时,面对那最终的虚无……答案……得你们……自己去……”
引导者虚影的声音断断续续,最后,连着他那张慈祥又疲惫的脸,一起化成点点流光,散在星空网络里,好像从来没出现过。
周围又恢复了极致的安静,只有无数光点和线条在无声地跳动、流转。
苏牧和林栀站在原地,消化着刚得到的这些又大又吓人的信息。
协议的真相,两条道的选择,还有那渺茫却唯一的希望——“初源之地”。
前路还是迷雾重重,但至少,他们总算看清了对面的全貌,也知道了该往哪儿走。
苏牧低头看着手里的“心钥”徽章,它正发着微光,和星空深处那个暗得几乎看不见的节点有着微弱的共鸣。
林栀也看着那个方向,眼神复杂。摆脱协议的希望就在那儿,可引导者虚影没说完的警告,也像片乌云罩在心头。
巨大的代价……会是什么?
而协议,真的会眼睁睁看着他们去“初源之地”吗?
就在这时,林栀忽然感觉到,意识深处那被死死压着的幽蓝数据核心,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